果核之王(十六)
作者:蓮鶴夫人      更新:2022-02-10 22:36      字數:4546
  和鱗片漆黑、強勢凶暴的拉珀斯不一樣,紅女士便如遊動的雲霞,一千種瑰麗的晨光與黃昏的花色同時投射在雌性人魚身上,最淺淡的鱗片泛著白玫瑰的粉暈,最濃重的鰭膜則紅得像是欲滴的血。她野性勃勃的美豔,遠超人力能夠想象的極限。

  紅女士被捕獲時,已經身受重傷,她的掙紮和反抗可謂激烈,但程度卻遠遠不如拉珀斯這般深不可測——她甚至無法發出聲音,更不用說操縱次聲波了。

  “……成功製服她的結果,為研究所的高層注入了狂妄的信心,也為他們對你的輕視打下了基礎。”江眠啞聲說,“他們太高興了,高興得忘乎所以,盛大的狂歡,慶功宴整晚整晚地開,好像血管裏的血都被香檳所取代。他們慶祝人類終於抓住了一條活體人魚,終於可以在她身上,驗證他們妄誕的猜想和理論……”

  他的笑容酸楚:“其實紅女士並不是人類得到的第一條人魚,卻是第一條活著的人魚。實際上,第一條被打撈起來的人魚,不過是人魚的骸骨,那具被命名為‘亞當’的遺骸,就像貨真價實的潘多拉魔盒一樣,打開了太多人的野心。”

  江眠頓了頓,向全神貫注的拉珀斯解釋:“亞當是神話傳說中神所創造的第一個生靈,潘多拉魔盒同樣是神話裏一個裝滿了災禍和禍端的盒子……就,打個比方,你理解意思就好。”

  拉珀斯會意地點點頭,問:“人類,發現了什麽?”

  “他們最大的,最重磅的發現,是遺骸的骨齡。”江眠深吸一口氣,“512.8歲,和實際生理年齡的差距不會超過2歲,而且不是自然老死……人魚的壽命,這就是唯一的導火索。”

  “智慧的詛咒。”拉珀斯說。

  江眠看著他:“什麽?”

  “在海下流通的道理,”拉珀斯說,“智慧的詛咒,就是讓一條魚,從吃和被吃的循環中遊開,去尋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江眠笑了一下:“而我們叫它欲望。”

  “好,更簡單。”拉珀斯表示讚許。

  “因此,盡管有許多人都在尋求長生的秘密——我不知道其它地方的研究進度,但我可以肯定,西格瑪研究所是這裏麵走得最遠的。”江眠低頭,望著水麵反射的波光,“他們把人魚血作為主要材料,研發出了被稱為‘永生仙水’的藥劑,它不僅能治愈疾病,更能超自然地延長將死之人的壽命。”

  “你看到上麵的人了嗎?”

  他用手指了指發出光亮的視窗,“那裏的學者,最年長的老人們,全都喝過所謂的永生仙水,所以他們才能活到現在,活到六年後的今天。”

  江眠說:“西格瑪研究所,以及我的養父,利用……紅女士的血和肉,作為研究實驗的核心資源。麻醉劑對人魚是無效的,一部分決策高層同樣拒絕使用神經毒素,認為它會‘汙染永生仙水的純淨度’……因此,他們采取的方法,是生剖。”

  江眠的嗓子又幹又痛,腦海中閃回的片段,令他牙關打顫,指甲深深嵌進胳膊。

  劇烈扭轉的魚尾,無聲的嘶嚎與尖叫,被切斷磋磨的獠牙和指爪,輪式切割機的刺耳嗡嘯,撕毀的鰭膜就像幹涸的血……實驗室的燈光冰冷徹骨,猶如一萬瓦的死星。

  【因為他們是人,而你並非他們的同類。】拉珀斯低聲說。

  “……我不能為我的養父辯解,”江眠蜷起身體,“我也不能為我的無能和旁觀辯解,任何描述都隻能是花言巧語的諱飾,無法形容出殘忍實情的萬分之一。”

  “她,走了?”拉珀斯問,他謹慎地斟酌措辭,選擇不去幹涉在江眠內心進行的自我譴責,哪怕他此時的痛苦是如此劇烈。

  “沒有那麽快,”江眠吸了吸鼻子,“事實上,本來也不該那麽快就采取極端措施的。然而,在研究前期,他們發現了一件事:紅女士的體重,每天都在減少。”

  人魚王嗣的耳鰭輕輕一甩,他猜到了結局。

  “蒸發,憑空消失,不留痕跡,無論他們想出多少種方法,也不能減緩這種趨勢,”江眠打了個手勢,“一開始,他們認為,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用人類的語言,這叫‘消解’。”拉珀斯插話,“綁定的,靈魂伴侶死去後,活著的那一方,就會因為過度的悲傷,進入消解的環節。”

  創傷性的回憶中斷了,江眠全部的注意力都為拉珀斯的話語所吸引,他急忙追問:“靈魂伴侶?什麽靈魂伴侶,是字麵意思上的,靈魂的伴侶嗎?我從沒聽過這個名詞,它是人魚社會專有的產物嗎?!”

  嗯,好,拉珀斯靜靜地想,我不光揭了珍珠的傷疤,讓他在心痛中瑟瑟發抖,我還隻顧著展示自己,結果忘記告訴他靈魂伴侶的事,我必然是海裏最笨拙的雄性,太好了。

  “我……沒聽過人類,也有靈魂伴侶的消息,”人魚皺著眉,盡可能直白詳細地解釋,“它是稀有、稀少的,不是每個人魚,都能擁有自己的靈魂伴侶,不過當它發生時,你會知道。”

  江眠張著嘴,完全被這個概念迷住了:“比如?你怎麽能理解這麽……這麽神秘的事情呢?它真的作用於靈魂嗎,好比心電感應,思維交互一樣?”

  “我不知道,什麽是心電感應、思維交互,”拉珀斯的目光很溫柔,“但作為更強大的那一方,一定可以感應到,靈魂伴侶的任何一絲傷痛,並為之做出反應。”

  江眠暫時忘記了自我鞭笞的悔恨之情,他身為研究者的一部分,正熱烈地鼓動他轉移注意力:“太奇妙了……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這似乎更像是一種加密的保護措施,不為個體,而是為了雙方的聯結。”

  “綁定過後,這種聯結,將更加牢固。”拉珀斯說,“如果沒有綁定,一方死去,另一方隻會體驗到,死亡的感受,損傷很大,但還能活;如果是,一起度過了多次熱潮,已經綁定的靈魂伴侶,一方死去,另一方就會消解。因為靈魂密不可分,紐帶根深蒂固,死亡,把一個靈魂連根拔起,另一個靈魂,就要支離破碎。”

  拉珀斯下了定論:“你說的,紅女士,正在經曆這樣的解體。”

  話題回轉,它神秘莫測的魅力悄然褪去,江眠眼中燃起的光亮亦熄滅了。

  他沮喪道:“所以她沒有抵抗的能力……甚至連聲音也失去了。”

  拉珀斯問:“後來呢?”

  江眠深深呼吸,把那句話艱難地吐了出來:“後來,他們找到了減緩這種‘消解’的方法。”

  雄性人魚皺起眉頭,聽到江眠說:“大量的、過量的傷口,避開要害處,用以激發人魚強力的愈合因子。是的,她在消逝,在蒸發,她的結局不可逆轉,但她的生命力仍然無比頑強……法比安,那個灰藍眼睛、棕頭發的人,他當時隻是研究所的一個副手,想出了這個辦法:利用潛意識的求生本能,與人魚破碎的靈魂對抗。”

  昔日,法比安以其激進的主張,殘忍無情的行事手段,在若幹爭相拚比攀爬的研究員中脫穎而出,獲得了另一部分人的偏愛——那些肉身風燭殘年,唯有大腦還旺盛活躍的西格瑪元老。隻因再先進的技術,也無法抵禦光陰的侵蝕,他們早就是一腳步入了墓穴棺門的活屍,即便江平陽已是眾人交薦的天才,元老們還是沒有多餘的時間,能夠耐心等待他的研究成果。

  也正是自那一刻開始,江眠敏銳地察覺到了法比安的心思:他對江平陽隱而不發的嫉妒;他對自己埋藏著鄙夷的輕蔑;以及他自認為萬物靈長的上等,卻橫空出現人魚這種奇異天成的造物,可以比人類更強韌、更長壽。

  ——他因此深深憎恨,而憎恨之後,就是暴行。

  “褻瀆!”拉珀斯嘶聲道,他轉動金色的眼珠,陰鷙的目光,隱秘地掠過那片正在放射燈光的視窗。

  江眠低聲道:“我向我的父親請求,我請求人道主義,請求假如研究所取得了足夠多的利益,能不能放過她,別再折磨她……但沒有用,他隻告誡我不要再說了,因為在那時候,整個集團的目光都在貪婪地注視紅女士,等待著未完成的‘永生仙水’。”

  “也不是沒有人良心發現,想把她救出這裏,可惜在我知曉之前,他們就失敗了,死前的慘狀匯集成開放的檔案,在西格瑪集團的局域網裏大肆宣揚。”

  他不說話了,沉默持續了很久,拉珀斯散發出安撫的氣味,又伸出手,隔著衣料柔軟地撫摸他,學他看到的人類那樣,在江眠的脊背上緩緩地打著舒緩的小圈。

  “一隻鋼筆。”江眠忽然說,“我有一隻鋼筆,和我養父的那隻配成一套。”

  拉珀斯想了想,點頭:“我記得,我見過。”

  “那真是一隻非常好的鋼筆。”江眠低下頭,“出墨流暢,從不淤堵。筆尖是鍍金的,又沉又潤,握在手裏,像極了一把金光閃閃的小劍……然而有一天,它壞了。”

  他自顧自地說:“是的,壞了,整支筆碎得徹底,零件飛散……我努力把它按照原樣拚好,扣在筆蓋裏,再去看望紅女士。我應該沒說過,我特別能安撫她的情緒,有我在,她通常會平靜很多,雖然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聲音越來越小,拉珀斯耐心地等了很久,才等到江眠的聲音——他已是滿臉的淚水。

  “我沒有……我沒有鋼筆了,”青年咬緊牙關,把抽泣關在喉嚨後麵,“因為我弄丟了它的筆頭,我沒辦法找到……沒辦法……”

  他渾身發抖,終於嚎啕大哭,上氣不接下氣地捂住臉:“我沒法給她自由,我沒法救她!我隻能留給她一枚折斷的筆頭……我太無能、太懦弱,我……”

  他哭得喘不過氣,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壓抑了許多年的秘密,除了江眠,唯有昔日被迫替養子掃尾的江平陽知曉。

  ——當日,江眠利用權限,隔著防護網,將一枚鋒利的、破碎的筆頭,扔進了001號實驗體的新鮮傷口。

  人魚在瀕死的劇痛中,抓住了這唯一的機會,她操縱正在痊愈的血肉,讓那枚小劍一樣的筆頭藏在第七節中空的脊椎裏。等到江眠離開之後,於無人應答,唯有血液滴嗒的深夜,小劍在心房的一側蓄勢待發——人魚那非凡的肌序終究起到了作用,鍍金的零件宛如利箭,從左至右地貫穿了她的兩顆心髒。江平陽後來看了初版的屍檢報告,爆發的彈力瞬間就炸毀了體內最重要的血泵,她的死亡幹脆利落,沒有絲毫停留的時機。

  其實從表麵上看,江眠是不可能成功的,全方位的監控二十四小時開啟,重重封鎖了走廊和囚室,光是盯住房間巡邏的警衛,就有不下四十個,可江平陽的養子,他孤僻的、聰慧的兒子,偏偏算出了那個唯一的瑕疵所在——按照監控和警衛的布局,每過六十三小時零七分二十秒,會有兩名警衛的路線交錯,和對角的監控呈一條直線。那一刻,江眠被夾在中間,遠程觸發了走廊上的警報裝置,騷亂大作的同時,他用再自然不過,再隨意不過的動作,把筆頭迅速甩進了人魚的傷口。

  這是孤注一擲的危局,他賭了一個近乎不可能的概率,做成了這件事。

  當天夜裏,第一時間收到實驗體死亡消息的那一刻,江平陽連想都不用想,心裏已經知道,這必定是養子一手促成的結果。

  他搶先封鎖了監控部門,再去事發現場藏起那枚變形的筆頭,以雷霆之勢處置了在場的警衛,一力壓下流言蜚語,偽造了實驗體的死因。為了轉移集團總部的滔天怒火,江平陽不負他的天才之名,又迫使beta版本的永生仙水提前問世,硬是扛過了這一劫。

  那時的江眠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唯獨沒想到,養父竟然願意維護他到這個地步。

  記憶深處,是江平陽疲憊而複雜的眼神,江眠站在他麵前,看著老人陷在那張過於寬大的椅子裏,捏住被推力疊成一團的金屬零件,在桌上輕輕地朝自己滾過來。

  “你的。”江平陽輕聲說。

  江眠拾起他一生的罪證,沉默以待。

  他想說謝謝,可那個詞隻是太深太重地堵在喉嚨裏,吐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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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的入V萬字決定早點發,就定在中午十二點吧!】

  年輕的江眠:*大聲* 我不管有多困難,反正我就是要這樣做!*從研究所手中搶走紅女士,拚命向前跑*

  江平陽:*追在他身後,替他攔下研究所的打擊報複* 不,你這個莽撞的小東西,快回來!

  年輕的拉珀斯:*不知何故,突然降落在混亂的戰場上,一尾巴壓塌研究所的房屋,困惑* 嗯?*但是很高興能夠壓扁更多的人類,在廢墟上得意地扭動* 太好了,我希望再多壓一些陸民!

  年輕的江眠:*氣喘籲籲,逃過一劫* 呃,好的?哇,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