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家
作者:庫奇奇      更新:2022-01-12 08:22      字數:5426
  陳勁三人還在警衛室中,沒有馬上離開。

  “……讓他就這麽走了?不用我去盯著他嗎?他萬一又溜回到長壽墓區怎麽辦?”小金聽著遠去的腳步,有些擔憂。

  “小吳在那兒呢。再說,我們都挑明了,他怎麽可能再去長壽墓區?”陳勁批評道,“倒是你,不該說的話,說那麽多幹嘛?”

  小金很茫然。

  “警告過他就行了。大家心知肚明,我們留一線,他也見好就收,這樣最好了。”老徐說道,“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真把他惹急了,他到時候把墓區破壞一通,就是我們報警抓了他,之後的事情也夠我們煩的了。這種小混混,被抓了也就是看守所裏蹲個幾天,他一點兒都不會怕。老油條子了。年紀又小,容易衝動。這是最麻煩的。”

  小金依然不解,還有些委屈。

  老徐看著小金年輕的麵龐,想到了自己當年被主任訓斥時的不服氣。

  真是年輕啊。老徐心中感歎一聲。

  “你不是找到他祭拜的那兩個墓了嗎?”陳勁在旁循循善誘。

  “對啊。”小金挺起胸膛。

  這可全靠他的機靈。

  “那你看沒看那兩個墓的墓主人都是什麽人?”

  小金馬上回答:“剛我不就說了?那個晟祖義。還有一個……”

  陳勁沒等他回憶起另一座墓碑的事情,接著問道:“那個晟祖義和他老婆的生卒年月你看了沒?”

  小金怔住。

  大晚上的,他哪有功夫去仔細看那墓碑上的刻字?能多記一下晟祖義健在的親人名字就不錯了。再說了,昨晚老徐和陳勁都攬下了查那兩座墓的工作,業務科把檔案翻出來,一切就清楚明白了,他何必多此一舉去思考這些?

  陳勁和老徐顯然也不是有這麽強的推理能力,兩人是昨晚上跟業務科打過了招呼,這一個白天的功夫,業務科的人已經幫忙查清楚那兩座墓的情況了。隻是這消息,兩人還沒跟其他同事說。

  “他要真有孫子,那孫子會是個十九歲的大學生?”陳勁嗤笑一聲,“他跟電視裏演的一樣,‘我爺爺八歲的時候就被日本人殺死了’?”

  小金怔住了。

  ……

  晟曜快步出了長壽墓園。他一路都在觀察周圍的監控攝像頭,到了墓園大門口,脫離了大門口那監控的範圍,他腳下發力,在那光潔平坦的柏油馬路快速飛奔起來。

  得快點,再快點……

  希望趕得上……

  希望能趕上白曉……

  ……

  “我看他是打上了晟祖義墓的主意,但一直沒等到下手的機會。給兩個墓都獻花,就是做個樣子,防著晟祖義家人來祭掃,正好撞見。撞見的話,他也能搭上話。後來可能就想著到長壽墓區轉轉,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機會。”陳勁分析道。

  小金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他要真的打晟祖義墓的主意,想敲詐勒索,那應該認識晟祖義的家屬吧?多少該知道一點情況。怎麽會冒充那個晟曜?他是不是打旁邊那墓的主意?”

  “那更不可能了。”老徐否定了小金的猜測,“那座墓,根本沒家屬,當年是居委會在小區裏籌款,幫忙買的墓穴。”

  陳勁順著老徐的話,補充道:“而且那墓今年就到期限了,續租是不可能續租了,之後就會挖出來,和其他人的骨灰統一落葬。到時候,可能就是埋到長壽墓區哪棵樹下麵吧。”

  話鋒一轉,陳勁又道:“就是調查了晟祖義家的情況,他剛才才脫口而出說自己是晟曜。你也別當這些小毛賊有多厲害,能想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

  這解釋,倒也說得通。

  小金遲疑地點點頭。

  陳勁又轉頭對老徐道:“我看這小子不一定死心。明天還是我在傳統墓區盯著他吧。”

  老徐隻能遺憾地點點頭,“那幾個小年輕我不放心,我自己不服老也不行,這眼睛、腿腳都不好了,盯不住那年輕人。隻能靠你了。”

  “放心吧。我不會讓他搗亂的。”陳勁保證道。

  ……

  到了!

  晟曜看到了長壽園的西門,眼睛亮起,轉著腦袋四處張望。

  遠處是空曠的停車場,是能看到盡頭小房子的荒野。荒野上全是近兩米高的青草。風吹草低,露出來的不是牛羊。

  晟曜喘出口粗氣,腳步放慢了一些,像是怕驚擾草叢中的女孩。

  他心中又冒出了之前盤桓著的疑惑。極目遠眺,看向地平線盡頭的那幾幢小房子。

  那些小房子就像是幾個積木玩具,簡陋得不似能住人,但終歸是房子,有牆壁,有屋頂,能遮風擋雨。

  難道白曉沒有撒謊?她是住在那兒?

  天邊的太陽漸漸西沉,餘暉將那些青草染成了橘黃色,也給女孩的背影灑上了金光。

  那身影變得虛淡,像是要融化在陽光中,又像是要被草叢吞沒,就此消失無蹤。

  晟曜的心跳突然變得劇烈起來。

  ……

  黑暗的房間中響起了心跳聲。

  那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像是在催促什麽,又像是在警告什麽。

  醫生將雙眼貼在了電視屏幕上,十根手指也牢牢扣住了電視。

  電視機的塑料外殼“哢哢”作響,那輕微的聲音又被醫生指甲上的笑聲、哭聲給淹沒。

  ……

  晟曜朝著白曉的背影邁出一步,又往前踏出一步。

  他加快了步伐,重新飛奔起來。

  他刷地衝入那茂密的草叢。草葉抽打在他的臉上,在他臉上留下紅痕,也刮出了細長的傷口。

  晟曜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若隱若現的背影。

  殘陽如血,女孩由金色變成了赤紅色。草叢也染上了紅。就像是她體內噴湧出了鮮血,染紅了大地。

  晟曜的眼中也是一片猩紅。

  他耳邊不再是青草摩擦的沙沙聲,而是雜亂無章的巨響,又似有警車救護車的鳴笛聲。

  “老公……我……”

  一聲呢喃、一聲歎息,不知道從何方傳來。

  晟曜用力睜大了眼睛,不願錯過身前的那抹倩影,拚命朝著她伸出了手。

  ……

  電視機前,醫生像是沒骨頭的奇怪生物,一點點拉長軀體,往後退去,退到了沙發上。

  指甲上嘈雜的聲音停止了。

  房間裏的心跳聲停止了。

  隻有電視機內,傳出了晟曜的喘氣聲。

  飛起來的杏花中,響起一道清麗的女聲。

  ……

  “晟曜?”白曉錯愕地轉頭,看著滿頭大汗的晟曜,又看向他抓著自己的手。

  白曉手中捧著的杏花已經飛落在了草叢中,風一吹,又晃悠悠地飄向遠方。

  晟曜的手在顫抖,他的身體也在不受控製地顫抖。

  白曉沉默了兩秒,伸出手,輕輕抹掉了晟曜額頭的汗水,又擦了擦晟曜臉上的血線,“別著急,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晟曜神情緊繃。他輕輕拉開了白曉的袖子,露出了她手臂上的皮膚。

  雪白的皮膚上,有著一個清晰的灰手印,手印中間皮膚凹凸不平,像是燙傷後留下的疤痕,手印邊緣則是細細密密的青色血管,如一種肉眼可見的感染。

  晟曜甚至能看到那些青色血管正在往外擴張,隻是擴張的幅度很微小,微小到像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這沒什麽。”白曉笑著安撫道,“我就是……有些過敏。”

  晟曜猛地抬頭,對上白曉的雙眼。

  “真的隻是過敏,是一種比較特殊的過敏性皮膚病。我一直有看醫生,有吃藥。不要緊的。”白曉像是要說服晟曜,仔細又耐心地說道。

  晟曜露出了一個似是要哭又強行擠出笑的表情,對白曉說道:“你跟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話音落,周圍隻剩下了草葉被風吹拂後摩擦產生的聲響。

  白曉和晟曜對視著,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時間似是在這一刻停止了。

  ……

  噠。

  醫生的指甲敲在了他的膝蓋上,發出了奇怪的聲響,像是指甲上那滿臉笑容的小人被敲痛了腦袋,表情也從微笑變成了委屈的癟嘴。

  一聲歎息響起,不知道是從哪一枚指甲上傳來的,在黑暗的室內飄蕩。

  電視屏幕上,鏡頭從白曉沉默的臉上拉遠,擦過晟曜滿是忐忑和期待的臉,不斷後退,退到了長壽園的長壽墓區內。

  小吳的後腦勺占據了大半畫麵。

  屏幕的左半邊,是他不斷輕顫的發梢和後頸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右半邊,則是草叢中時隱時現的兩道身影。

  “啊!”小吳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扭頭就跑。

  他驚恐的臉從畫麵中一閃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白曉臉龐的特寫。

  那臉上是一個無奈的、縱容的微笑。

  “嘿嘿嘿……”

  沙發上,醫生發出了充滿興味的笑聲。

  ……

  晟曜的心跳還沒平複,心髒一下下撞擊著胸腔。

  他這會兒不敢回頭看白曉了,也不敢伸手拉白曉,隻用餘光注意著她,配合著她的步伐,沿著長壽園鋪的柏油馬路一路行走。

  “我們先去吃飯好了。吃完飯,坐車到市區,再打車回去。這邊的出租車不能進市區,打車到市區還不太方便。”晟曜沒轉頭,嘴巴卻也是沒停,“你晚飯想吃什麽?我在那邊公交車站附近吃過幾次。”

  全是這些天吃的。

  “有一家拉麵挺好吃的。還有家蓋飯,葷素搭配,挺豐富的。”

  “我都行。”白曉答道。

  聲音輕輕柔柔的,一點兒都沒生氣的樣子。

  她之前無奈地回答“好啊”時,也是這樣的聲音。

  晟曜不禁轉了一下頭,瞄到了白曉臉上寬容的笑容。這笑容,也和剛才一樣。

  晟曜紅了臉,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就是極為不自然地同手同腳了幾步,“那我們吃蓋飯吧。那家小店還有炒菜。你喜歡吃什麽?”

  “嗯……”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難回答。

  “雞鴨魚,豬牛羊,你喜歡吃什麽?”

  “我喜歡雞肉和牛肉。魚吃的比較少。不過蚌肉、蛤蜊我還挺喜歡吃的。”

  “我也喜歡牛肉。蛤蜊我也喜歡。蔬菜呢?”

  “蔬菜啊……綠葉菜我都喜歡。”

  “香菜、蔥,你也吃嗎?”

  “吃啊。”

  “生薑大蒜呢?”

  “大蒜我不喜歡。”

  “辣的呢?”

  “看是什麽辣椒了……”

  兩人一路說著瑣碎的內容,繞過了大半個長壽園,進入了通往郊區的支路。

  到了這裏,路邊就樹起了路燈。夜色已經降臨,路燈亮起,昏黃的光落在路上,成了一個個暈染開的圈。

  “還要走個二十多分鍾。”晟曜歉意地說道,又馬上問道,“你累不累?要不要叫輛車?”

  這麽說著,晟曜就煩惱起來。

  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叫車,估摸著等車的時間,他們都能走到居民區了。

  晟曜改了口,“你累的話,我背你好了。”

  白曉笑了一聲,“才這麽點路,怎麽會累?”

  晟曜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這些天如此來回,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也不覺得疲累,倒是忘了白曉一個姑娘家……白曉說自己住在附近,也是這樣每天走這麽長的路嗎?她應該是住在另一個方向上,要穿過那片荒地……

  這麽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晟曜收回心緒,暗自決定,要在這邊買輛小電驢,下次帶白曉去市區的時候,能讓她輕鬆些。

  念頭剛起,又被晟曜按下。

  他本能地對自己這個主意有些抵觸。

  ……

  電視屏幕上,公交車在夜色中行駛。

  車上人很少,也未開燈,能聽到後座乘客疲憊的呼嚕聲,也能聽到晟曜和白曉愉快的交談。

  車窗外,月明星稀,屬於城市的霓虹和屬於田間荒野的黑暗被高速路分割成了陰陽兩塊。

  電視屏幕的光和房間的暗也將醫生的身影分割成了陰陽兩塊。

  沙發邊上多了一張桌、一台顯示器。

  醫生瞄一眼電視,又會看看顯示器。他沒有動手操作,但操作台上的按鈕自己動了起來。顯示器上,是晟曜在柏油馬路上飛奔的畫麵。

  晟曜仿佛離弦之箭,跑步的速度都要超過旁邊的小汽車了。

  長褲貼在了晟曜的腿上,勾勒出他腿部的肌肉。仔細看,就會發現那肌肉正有些奇怪地蠕動著,像是要將自己每一個細胞中的每一點力量都壓榨出來。

  畫麵加了配樂,激昂動人。隨後的夕陽色調,則被柔和化,散落的杏花成了慢鏡頭,配合著同樣柔和下來的音樂,在晟曜和白曉之間落下。兩人的眼睛被給予了特寫。

  醫生露在口罩外的幽藍色眼睛彎了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快樂。

  快樂並沒有持續太久。

  醫生皺起眉,看向了黑暗的房間。

  黑暗中出現了一道門。

  他不滿地走了過去,手上的指甲嘀嘀咕咕,發出了嘈雜的哭聲笑聲,猶如在抱怨。

  門打開,外頭是一片光明的診室,桌椅齊備,頭頂的日光燈嶄新,還有幹淨的檢查床和大藥櫃。辦公桌上是一台最新款的一體機,還擺放了配套的鍵盤鼠標。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

  這房間裏的光無法照入這黑暗的房間。

  外頭的嚷嚷聲倒是毫無阻礙地傳了進來。

  “醫生!醫生!”那聲音中氣十足,聽起來不像是急症患者。

  醫生關了電視房的房門,拉開診室門,雙手插兜,走了出去。

  隨著他跨出這一步,身上的白大褂變得整潔如新。

  大廳內,有滿牆的醫學知識宣傳文章,還貼了塑封過的價目表。前台沒有接待人員,卻是設備齊全。

  “啊!醫生,你總算來啦!你看看我這個傷口。給來點藥水唄!”靠著前台的青年臉色發白,卻還是對醫生露出一張大笑臉,豎著的手上纏著毛巾。毛巾大半部分是白色的,隻有貼著手的地方被染成了紅色。

  醫生皺皺眉,轉身回了診室。

  他從藥櫃裏拿了紗布和藥水出來,回頭就見那青年已經在診室內乖巧地坐好。他沒說話,拉開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後,衝著青年伸出手。

  青年很配合地伸出那被毛巾裹著的手。

  “對了,醫生,我之前介紹了一個熟人過來,他有來過嗎?他姓晟,呃,叫什麽我倒是不知道……”青年臉上毫無尷尬,“是位老先生。他有點兒不太好……”說著,青年歎了聲氣,難得露出了愁容。

  白毛巾被解開,就露出了那隻手上深可見骨的血洞。

  醫生眼睛都沒眨一下,直接將藥水往那傷口上倒,藥水流入傷口、滲入皮膚,一滴都沒灑地上。

  “嘶——嘶——”青年疼得直抽氣。

  “他在接受治療。”醫生開了口。

  青年顧不上抽氣了,精神一振,“是好了嗎?”

  “他在接受治療。”醫生重複了一遍,放下藥水,將紗布往青年手上纏了幾圈,隨便打了個結。

  紗布被拉緊,緊到青年的手臂都有些血流不暢了。

  青年有些不解,“接受治療?不是這樣……就好了嗎?”他這麽說著,自己就將那綁得難看的紗布解開了。

  隻見那手上還殘留著沒擦幹淨的血跡,可兩個血窟窿已經不見了,連個疤都沒留下。隻有之前綁紗布的地方,有被勒出來的紅痕。

  “難道你看不了心理上的疾病?你不是說能看的嗎?”青年甩甩手,緊張起來。

  醫生將藥瓶放回到了藥櫃,“好了就趕緊走。”

  “哦……那晟叔……”青年屁股都沒抬起來。

  “他在接受治療。”醫生第三次說道,幽藍色的眼睛眯了起來。

  青年歪歪頭,“好吧……你可得給晟叔好好治療啊。你答應過的啊。”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直直注視著青年。

  青年舉手投降,乖乖退出了診室。

  出了診室,他又探頭進來,“你答應過的啊!”

  說完,不等醫生皺眉,就一溜煙跑出了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