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巡邏
作者:庫奇奇      更新:2022-01-12 08:22      字數:5245
  “哎哎哎!怎麽又是你?”陳勁沒好氣地攔住了那不速之客,板著臉,做出威嚴的模樣。

  晟曜露出一個憨笑,“師傅,今天也是你在這兒值勤啊?”

  “你少給我打馬虎眼。我昨天、前天都跟你說了,這邊是私人墓區,不能隨便進來。你要出墓園,往北門走。”陳勁攔在晟曜麵前,半步不退。

  “可這不都是長壽園範圍嗎?從那邊過來,也沒人守門。這兩塊墓區之間就沒有門啊。”晟曜據理力爭,視線卻有些飄,時不時瞄一眼陳勁身後,“這邊為什麽不能走?”

  “你也知道這邊是另一塊墓區,你在墓區裏亂逛什麽?別到處亂看,這兒沒什麽好看的。”陳勁換了個說法,“要對逝者有敬意,對死者家屬多體諒,不要打擾其他人。”

  晟曜沒有泄氣,也沒有和陳勁起衝突。他乖乖答應,做出好學生的樣子。

  陳勁卻沒那麽容易被糊弄過去,“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吧?”晟曜驚訝。

  “我這是怕你迷路。這邊的路不是橫平豎直的,也沒牌子,跟那邊墓區不一樣。”陳勁不由分說,推著晟曜就往傳統墓區走。

  晟曜並不反抗,老老實實被陳勁帶著,轉過那些綠樹掩映的幽靜石板路,回到了傳統墓區。

  陳勁就立在那小路路口,猶如一尊門神。

  一直等到晟曜的身影混入祭掃人群,再也瞧不見了,陳勁才放鬆下身體。屬於中年人的啤酒肚彈了出來,頂著製服,他嚴肅的麵容也換成了尋常懶散的模樣。

  陳勁沒有真的放鬆下來。他記著這件事,晚上回員工食堂吃飯的時候,和幾個同事說了起來。他想要提醒同事們注意,但剛形容了一下晟曜的模樣,就被打斷了。

  “那小夥子我見過!”守門口的小金扒拉著飯,口齒不清地說道,“他每天一大早,剛開門的時候就過來了。連著好幾天了……從清明節就開始了。清明節那天我就特別注意到他了。一群大爺大媽中,就他一個小年輕。他從門口進來的時候,看起來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我本來還等著他來問路呢,結果他稀裏糊塗地就跟著人流進去了。”

  陳勁用筷子敲了下碗,“我就說他有問題!哪有天天來掃墓的!”

  清明節就一天,放假也不過三天,高峰一般就是假期的那三四天,但整個清明祭掃活動期卻會持續兩周。那些有空閑的退休人士會在整個三四月份,陸陸續續地來墓園祭掃。而上班族和以家庭為單位的祭掃人群則集中出現在節假日。

  晟曜是個小年輕,可能是上班族,可能是大學生,無論是哪一種,都不該在工作日到墓園報道,就是那些退休的大爺大媽也沒天天來上墳的。

  在停車場幫忙的老徐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筷子菜,這才說道:“那把監控調出來看看,大家都把那張臉記下來。明天上班的時候都注意著點。”

  他這麽一說,安保科的幾人就抓緊吃飯。

  隻有小吳低著頭,繼續他那心不在焉的揀米粒吃法。等到同事們都吃完了,齊齊望向他,他還沒反應過來。

  小金一巴掌拍在小吳的肩膀上,嚇得小吳一個手抖,飯碗都甩出了手。

  幸好員工食堂煮的飯總是爛乎乎的,粘性十足,甩出去的飯碗才沒有將裏頭的大半碗飯都撒出去。

  “你搞什麽呢?”小金被小吳的反應嚇了一跳。

  小吳一臉的茫然,抬起的臉上有兩個清晰的黑眼圈。

  他是安保科今年過年後剛招進來的新人,還沒度過自己的實習期,和同事們也還沒熟悉起來。這些天為了應付他的第一個清明工作期而疲於奔命,平時開口都很少,整個人也蔫蔫的,像是園區大鐵桶裏快要燃盡的紙灰。

  老徐說道:“小吳,你這些天辛苦了。明天別那麽拚命,實在不行,就到警衛室休息休息。”

  和小吳一塊兒巡邏傳統墓區等區域的兩個同事立刻附和起來,很是照顧小吳。

  小吳勉強笑笑,謝過眾人,剩下那半碗飯也不吃了,和大家一起收拾了碗筷。

  “再堅持兩天,這個清明就過去了,接下來就輕鬆了。”陳勁勾住了小吳的肩膀,“你明天和我一塊兒巡邏長壽區好了。那邊舒服點。傳統墓區這邊人太多了,烏煙瘴氣的,你頭一年可能不習慣。你沒見過這燒紙的陣仗吧?現在也就我們這邊讓燒紙了。聽說明年開始,我們也要禁了。”

  小吳感激地道謝。

  陳勁又道:“就是今年出了這事情,可能不太平。到了長壽墓區還是得打起精神,要防著那家夥違法犯罪搞破壞。”

  長壽園建立至今,還未出過惡性事件,但他們的同行中就有倒黴的,被人破壞墓碑、偷盜骨灰盒、敲詐勒索逝者家屬……

  在監控遍地的現代社會,那些小毛賊當然是很快就被繩之以法了,可是,對於監管疏漏的墓園機構來說,事情可不是抓到賊就算結束了,憤怒的親屬和善後事宜足夠讓他們喝一壺了。

  長壽園原來隻有門衛老徐一個人,擴建長壽墓區,開了西門,多建了一個停車場後,門衛也跟著擴招,加了陳勁。他們兩人最早隻負責北門、西門兩道大鐵門,墓區內部的事情,都是幾位保潔附帶管著,平時也用不著人巡邏。

  六年前,安全保衛科正式建立,科室每年都要招新人,擴招速度和人員流動的頻率遠超過長壽園的其他幾個科室。即使如此,到了清明、冬至這種祭掃高峰期,他們依然需要其他科室的同事來當誌願者,幫忙處理園區龐大的人流。安保科內,光是那一套監控設備就占了園內支出的大頭。這要還是出了差錯,主任一定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安保科的人從食堂湧去了監控室。

  監控室距離員工食堂非常近,食堂上麵是員工宿舍,從宿舍窗戶就能直接看到監控室的小房間。和監控室相鄰的小房間則是警衛室,平時也被當做是他們安保科的辦公室、休息室來用,忙起來的時候也被其他科室借用為雜物間。

  小金在科室內負責管監控。隻見他熟練地調出了墓園北門的監控視頻,調整了兩下時間,就讓眾人看到了一大清早出現在墓園門口的晟曜。

  “啊!是這個人!”先叫出聲的既不是陳勁,也不是小金,而是一直不在狀態的小吳。

  小吳第一次在同事麵前露出激動的情緒來,那喊出來的聲音還走了調。

  “你見過?”陳勁問道,“他在傳統墓區亂逛?”

  小吳搖頭,臉上激動褪去,浮現出了幾分惶恐神情。

  “他……這人……他……”小吳結結巴巴,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小金不耐煩了,“他到底怎麽了?

  小吳被小金一嚇,脫口而出:“他跟墓碑講話!”

  眾人麵麵相覷。

  小金笑了一聲,“這有什麽?你沒見過跟墓碑講話的?這一天掃墓的那麽多人,都在和墓碑講話啊。”

  “那是在和過世的家人說話。”老徐糾正了一下小金的說法,看向小吳,“你幹久了就知道了。掃墓就是這樣,和過世的家人說說家裏這一年過得怎麽樣,讓他們別擔心,還有問問他們在下麵過得好不好……這就是一種寬慰自己的方法。這樣說說話,他們心裏會舒服一些。”

  小吳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那樣!他是在和墓碑對話!”他強調了“對話”兩個字,“有來有回的,還有說有笑的……每天都坐那兒……就十一排,還是十三排那裏。”

  小吳沒仔細看過那一排墓碑的編號。他根本就不敢仔細看晟曜。

  “頭一天,就是清明節那天,他還嚇到了好多人。”小吳又補充道,“他站在那兒,一會兒說一句、一會兒說一句,臉上表情還不停變,真的是……好像真的有個人在他旁邊……”小吳說著,打了個哆嗦。

  那古怪的場景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有人好奇,有人憐憫,還有人拉了巡邏經過那地方的小吳,讓他去管管。

  小吳遠遠瞧了一眼,見晟曜跟專業獨角戲演員似的在墓碑之中表演,一隻手還微微抬著,像是抓著一個他看不見的人。他嚇得不敢動彈,滿腦子都是精神病殺人的新聞。

  幸好,人群中有個熱心大媽主動上前,拉走了晟曜。圍觀的人群也就此散了。

  小吳聽到那些散去的人議論。他們都在懷疑這模樣好好的小夥子腦子有些問題。

  那天,小吳也是這麽想的。

  可那之後……

  “……他第二天也在那裏,在那裏說話……會歪著頭,看著身邊,就好像那裏有個人,他在聽、聽她說話……”小吳的身體打了個哆嗦。

  “這不就是神經病?”小金不以為然。

  陳勁回憶這兩天和晟曜的接觸,有點兒遲疑。

  小吳額頭上滲出冷汗來,瞪大的眼睛裏全是血絲,“我……我……”他“我”了半天,沒有下文,身體的顫抖愈發明顯起來。

  “嗨,這有什麽好怕的?”小金看看小吳,有些詫異,又轉頭指著監控屏幕。

  屏幕中,抱著花、和小金友善打招呼的晟曜,看起來如此正常。

  小金說道:“你看,不發病的時候,不是好好的嗎?他也就是自言自語。你不知道有些神經病、武瘋子,那才叫可怕呢。”

  “你幹久了就知道了。”老徐又丟出了自己的口頭禪,“這種人經常有的。油菜花開了,他們就發病了。跑我們墓園來的這些,也是可憐人。”

  老徐又道:“你見到這種人,應該跟我們打聲招呼,跟保潔那邊也要打聲招呼。”

  陳勁接著老徐這話說道:“如果他隻是腦子壞掉,那我們多看著點,別讓他破壞了東西就行了。怕就怕,他腦子好得很。我看他這些天老想著往長壽區跑,是不是動了歪腦筋啊?這自說自話什麽的……是不是故意演戲?”

  “也不是不可能。現在的犯罪分子都高智商犯罪,狡猾得很,都會搞個精神病的證明來脫罪。”老徐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其他人紛紛附和。

  隻有小吳低下了頭,像是為自己剛才的膽小失態感到羞慚。

  老徐和陳勁一合計,就決定加強巡邏。今天夜裏趁著閉園的空閑,他們一起把園區內的墓碑和園區外的圍欄都檢查一遍。

  “監控也要檢查一遍,可別有鏡頭被擋住。尤其是長壽墓區,那邊梧桐樹、杏花樹、桃花樹……亂七八糟好多樹木,一年沒修剪了,別擋到了鏡頭。還有那個什麽內存……”陳勁問小金,“內存夠不夠啊?別拍下了東西,存不下,白費功夫。”

  “我這就檢查一遍。”

  陳勁說道:“你檢查監控的時候,再看看他每天到我們墓園來,都在做什麽。他在傳統墓區演戲,也得吃飯上廁所吧?總能看出來點東西。”

  小金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給眾人一個後腦勺,已經在操作台上忙活開了。

  小金雷厲風行,其他人也有樣學樣,都鼓足了幹勁,就是小吳都被陳勁帶著去檢查圍欄了。

  最先鼓起幹勁的小金也是最先泄氣的。

  他在安保科中管著監控,實際上隻會操作開關,撥打維修電話。他沒受過專業訓練,平時也不可能自覺鍛煉自己的查監控能力。

  晟曜進入的是傳統墓區十三排墓碑。因為攝像頭位置的緣故,他進入那一排墓碑後做了什麽,小金完全看不到。

  小金試著調整了一下攝像頭的方向,這樣明天晟曜再來,應該就能看到他在做什麽了。

  小金對自己的機智很滿意。

  隨後,他就被湧入祭掃人群的監控畫麵給迷花了眼,再也找不到晟曜的蹤影。那監控畫麵上人來人往的情景,讓他看得直犯困,強打起精神,卻是毫無收獲。

  ……

  顯像管屏幕上的畫麵被不斷放大,猶如鏡頭拉近,將藏在人群和墓碑中的晟曜給找了出來。

  分辨率不高的畫麵中,能看到晟曜臉上的笑。他身邊,是穿了件黑色外套的白曉。兩人肩並肩坐在地上,靠著墓碑、麵對著墓碑,有些詭異,又十分愉快地交談著。

  畫麵外傳來聲音:

  “你以前參加過校足球隊?”

  “對。我們最好的成績是初中市級比賽二等獎。那次是體育局和教育局聯合舉辦的初中足球聯賽,賽製和職業聯賽差不多,就是抽簽的時候不用我們去,主辦方用電腦隨機排出來,然後直接把賽程發給了學校。到最後評獎的時候,又很搞笑,是到文化宮上舞台領獎狀,不排冠亞軍,排了個一、二、三等獎。”

  “你上去了?”

  “沒有。我們隊長去的,還逃掉了那天下午的語文月考。”

  “噗……你很羨慕吧?”

  “是啊,超羨慕。不過隊長說去了那邊很無聊,光坐著等領導講話……”

  晟曜的話還未講完,一隻手按住了麵前的一排操作按鈕。

  那隻手的指甲上畫著不同神態的臉,每一張臉都表情誇張,瞪大眼睛,像是被固定住了腦袋,依然孜孜不倦地想要看到屏幕上的畫麵。

  手指幾下轉動,屏幕上的畫麵就像是被強行拉動的膠片,迅速扭曲。等那隻手鬆開,畫麵穩定下來,就見晟曜和白曉頭頂的天色已經黯淡。

  此時,說話的是白曉:

  “……就是這個。老繭很厚吧,摸起來就很粗糙。”

  “會疼嗎?”

  “現在不疼了。剛練琴的時候,疼得掉眼淚,我媽媽給我塗了好多潤膚乳,都沒用。高三偷懶了一年,現在再練琴,又開始疼了。”

  滋滋——

  電流聲遮蓋了白曉的說話聲。

  屏幕上的畫麵又是一陣扭曲。

  這次,那隻手並沒有操作機器,隻是輕快地敲擊著操作台。操作台上的眾多按鍵自己動了起來,像是有許多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擺弄著它們。

  輕輕的哼歌聲覆蓋了那電流聲。愉快的音調哼唱著沒有歌詞的古怪曲子,聲音在黑暗的室內一圈圈回蕩。

  屏幕上的畫麵一變再變,那隻手突然又動了起來,在操作台上快速舞動,快到讓人眼花繚亂。奇怪的笑聲、哭聲伴隨著手的動作,應和著那哼歌,像是恢弘的唱詩班表演。

  不一會兒,操作停止。屏幕上的畫麵又成了並肩而坐的晟曜和白曉。

  兩人仿佛是被抽離出了那片空間,被放置在了獨立的時間軸上。天上雲卷雲舒,身邊人來人往,繚繞的煙霧凝聚又散開。他們的說話聲猶如被人按了靜音鍵,聽不見聲音,隻能看到他們張合的嘴唇,看到他們一會兒睜大、一會兒彎起的眼睛,看到他們時而輕笑,時而皺眉。

  音樂聲緩緩響起,正是之前的哼歌聲。曲調恰到好處地融合進了畫麵中。

  醫生靠在了椅背上,眯起幽藍色的眼睛,愜意地望著屏幕上的年輕男女。

  畫麵最終定格在了兩人四目相對、寧靜幸福的臉龐上,幾秒鍾後,鏡頭拉動,移動到了白曉的墓碑上。黑白遺照中的女人微微顰眉。墓碑前躺著一束包裝精美的虞美人,旁邊散落著幾朵粉色桃花。

  醫生像是十分欣賞自己剛剛完成的作品,滿意地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