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崗村的清晨，比城市要早很久就醒來了，不僅是公雞的打鳴，還有旺叔劈柴和玉華姐打掃院子的聲音，當然，還有小秋與小黃狗嘻嘻奔跑。

  夏小木起床的時候，看著天已經大亮了起來，出了房門不好意思地看著忙碌著的其他人，程天正在從井裏打水，一桶又一桶倒在院中央的水缸裏。

  夏小木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井，好奇地跑過去看，程天此刻與普通的西北漢子毫無區別，在這農村的小院，陽光就這麽灑在他身上，如蜜糖塗抹遍布一般。

  吃完早餐，程天帶著夏小木走出小院，他們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還有霧氣淡淡籠著，四處飄著稍帶涼氣的泥土芬芳，人在霧中行走，真正可以體會到“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的景象，讓人不禁心曠神怡。

  一路上，雖然不時迎麵有人走過，離著老遠就喊“天娃兒”，但相比東北熱鬧的農村，卻顯得格外寧靜了。

  程天說：“這裏方圓幾公裏內沒有其他村，村裏的青壯年勞力都出門打工去了，隻剩下老人和留守兒童，所以沒有城鎮的喧鬧聲。”

  夏小木不禁問：“這是你的家鄉咯？”

  “是啊，不僅是家鄉，是家。”

  “可是……”夏小木沒有問出下半句，既然是家，家人呢？

  程天仿佛猜到夏小木的心理，靜靜地說：“我是個孤兒，是旺叔冬天在雪地撿到的我，聽說那是青木微雪的一天。”

  夏小木一驚，望著他。

  此刻他雙手背後，頭望向藍天，說：“這裏有一種特殊的植物，叫青木，一到微雪天氣的時候就會由綠色變成紅色，神奇的很。”

  說完，見夏小木仍舊盯著他看，就接著說：“我就是被你昨天看到的那些叔叔伯伯嬸嬸們，用百家飯養大的。”

  夏小木從沒想到，一直高高在上，一直霸氣泄露的程天，竟然會是這樣的經曆。

  他像陷入了回憶，繼續說：

  “當年，為了上學，我每天要跑十幾裏山路，去縣裏的學校上學，記憶最深刻的是小學四年級到初中畢業這個階段。為了能省下寄宿費，我每天要走小三個多小時，黃泥路崎嶇不平，雨雪過後，很容易打滑，旺叔就用稻草綁在我的鞋子上，讓我走得安全點。直到讀高中，我才在東一家小米、西一家雞蛋的資助下，到鎮裏學校寄宿，我多感謝旺叔。

  我記得我八歲那年，還是看天吃飯的時期，夏秋兩季莊稼連著欠收，人們無法填飽肚子。我突然就生了一場大病，臥病在床，好長時間有氣無力。旺叔有一天突然對我們說他要出去做活，在家照顧我的就是十三歲的玉華姐。兩個月後，旺叔回來了，給礦礦出了兩個月的苦力換回了一小袋糧食，還買了一隻雞。說是一隻雞，其實是一隻很小的雞仔。

  一隻才幾兩重的雞仔，旺叔硬是燉了幾天的湯。到最後連肉都燉得沒影了，實際上是開水上漂著油花。每當他把雞湯端到床前，我都問他喝了沒有，他總是說鍋裏還有呢。最後一次，我的體力恢複了，沒喝他端的雞湯，掙紮著下床，偷偷來到廚房，才發現鍋裏什麽也沒有，他躲在灶台後，把我吃剩下的雞骨頭嚼得津津有味。

  那一刻，我淚流滿麵，他消瘦的麵龐和手上的累累傷痕都銘刻在了我的記憶中，從那一刻起，我就發誓這一輩子一定好好努力，要讓旺叔過上好日子。我剛一有點錢後，就想把旺叔和玉華姐接到京州，可惜玉華姐的丈夫那些年出去打工，一直未回，玉華姐要在這裏等著小秋的爸爸回家，旺叔也堅決不願離開這片土地，我記得，他那天說：‘天娃兒，你要是想報答俺，想報答鄉親們，就幫幫這裏的孩子們吧！’”

  夏小木不禁眼淚含在眼窩，這樣的人生，是她未曾經曆的，甚至都沒有親眼見到過。夏小木呆呆地望著程天的側臉，這一刻是安靜如水的。

  “你知道，上大學，我怎麽上的嗎？”

  夏小木搖頭，這樣的山村，靠著雞蛋、小米怎能供得起昂貴的大學學費？

  “一個企業資助了我。”

  夏小木似乎猜到了什麽，可仍舊不敢確定。

  程天低下頭，靜靜地看著夏小木，突然笑了，說：

  “沒錯，是萬國集團。

  “上學的時候，雖然我沒見到萬國的任何一個高層，但我那時就認定，萬國集團就是我的家了，以後大學畢業就要去萬國上班。後來，畢了業，真正去萬國應聘才知道，國資企業可不是那麽好進的，而且當時正好趕上萬國高層換血，很多事情沒那麽簡單，於是我就進了風投業。

  “直到我看到萬國柳泉的計劃書，我覺得，我報答萬國集團的時候到了。”

  夏小木恍然大悟，為什麽程天對於“萬國柳泉”這個項目這麽用心。

  可是，如果是這樣，萬國裏的內鬼，到底跟程天是什麽關係，程天到底在整個融殼過程中，起的什麽作用？

  夏小木正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已經走到一個小學校前，看門大爺老遠見到他們，拿著老煙槍，喊著“天娃兒”就一路小跑過來，跟程天絮叨：“好多個電腦也來了呢，娃兒們都高興的，哦對，天娃兒，這就是你婆姨是不？昨晚我打更，就沒去上你家，你嬸子早晨給我送飯說起你婆姨可水靈哩！”

  夏小木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他的口音，但大概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不僅紅了臉，笑聲說：“大爺，我不是他那個……”

  “唔唔，城裏人還害羞哩，走，我領你們看看學校。”

  程天見夏小木一副有理說不清的樣子，咧開嘴笑了，白白牙齒，愈發顯得他明朗倜儻。

  在校舍轉了一圈，夏小木站在一塊石碑前，上麵密密麻麻的捐款者，“程天”的名字赫然在目。

  大爺見夏小木盯著看，在一旁說：“天娃兒婆姨，天娃兒不忘本呐，捐了可多錢給咱們，這學校就是他建的呢，村裏的娃兒、鄰村的娃兒都來這兒上學哩。

  夏小木吃驚地望向程天，程天笑著對夏小木說：“我們的職業，暴利，在京州的一套房，在這裏就頂得上一所學校了！

  “你看石碑上其他人，都是後來陸續從這裏出去的鄉親們，這裏的人，都不忘本！”

  學校窗明幾淨，雖然還顯得簡陋一點，但與程天口中當年的爬黃泥土坡去上學，已是天壤之別了。

  夏小木心中愈發感動，這樣的他，怎麽會幹出苟且齷齪之事去對待曾有恩於他的萬國集團呢？她不相信他會那般不堪，眼前的他明明就是這樣陽光明朗的男子。

  程天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對夏小木說：“準備一下吧，鄭成武要到了。一會兒你來介紹萬國柳泉的風投計劃！”

  夏小木一驚，問：“在哪兒？”

  “村口！”

  十五分鍾後，他們到了村口，很多輛越野車停在土路邊，與昨晚的寂靜完全不同，彩旗飄飄，鼓聲雷動，一塊赫大背景板被紅色幕布蓋著。

  夏小木和程天與村民們一起，站在台下觀望，一會兒，一群人圍著一個中年男子簇擁到台上，想必這就是傳說中的鄭成武，骨架很大，站在正中央，明顯高出兩側人很多。

  一陣鞭炮聲後，鄭成武落下紅色幕布，拿起鐵鍬，為項目鏟起第一鍬土，算是奠了基。

  鄭成武走下主席台，正下著台階，夏小木還沒反應過來，程天就一個箭步衝過去，對鄭成武低聲說了些什麽，鄭成武停頓片刻，點點頭，夏小木一看，成了，也快步過去。

  鄭成武的秘書，被鄭成武叫到身邊交待了幾句，秘書轉身去跟其他人說話，鄭成武就與夏小木和程天上了車。

  一上車，程天就開門見山：“鄭總，我對萬國有深厚的感情，我當年就是‘萬國社會責任資助百人計劃’裏的一員，這也是我對萬國柳泉項目全身投入的主要原因，所以，我想，沒有比我、比CB國際更適合做萬國推手的了。”

  鄭成武聲音冷漠，說：“我隻想知道，你怎麽會想起找我。”

  程天不卑不亢：“鄭總是萬國集團的開山元老，如果我沒記錯，當初推動資助百人計劃時，您正是萬國的辦公廳主任，這一百個人就是您親手確定的，我想，您對這一百個人的人品是最有發言權的，所以，我們之間已經首先具備了合作最基本的一點——信任。”

  鄭成武沒有表情，說：“如果按照常理，你應該已經見過趙董事長了吧？”

  程天點點頭，說：“見過，而且談的很深入，對於萬國柳泉委托的初步意向也還算明確，趙董事長的見解很謹慎。”

  鄭成武驚訝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年輕人，他沒想到程天對此直言不諱，他與趙仲文的不合，基本已經不算是秘密，當麵這樣直言的人不多，不覺就對程天刮目相看。

  鄭成武本身是專業出身，當年就是從礦工開始，一步步幹到萬國的金字塔頂，所以他對於萬國集團的感情，遠遠要比空降而來的趙仲文要深厚得多，這些年，自從趙仲文來了萬國，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還是根本不是一個軌道，兩人管理理念和思路完全不同，就比如響應上邊號召，上大壓小，提質增效，就要大刀闊斧處置萬國柳泉項目，從而推動萬國青岡項目，這是統一過思想的事情。

  鄭成武也多次在黨組會和總經理辦公會上，提出要速戰速決，加大推進力度，但趙仲文就是持猶豫態度，一次又一次拖延最佳時機。所以，對於受委托方的KING中詢和CB國際兩家事務所就左右搖擺、不知所措，導致各種信息無孔不入，國資的、外資的眾多融殼公司，都紛紛向萬國打開信號燈，這對非法關聯交易和滋生腐敗現象，真的是有很大的風險。

  所以，他一聽到程天的說辭，基本也就明白了程天的意思。雖然趙仲文沒有買CB國際的單，但是也沒有買KING中詢的單，原因就是KING中詢一直是鄭成武在反對。

  作為國內谘詢風投公司，其實並不是很容易受甲方監管，在項目處置案中，無論KING中詢還是CB國際，都是中間環節，擔當的是左右牽線和平衡相對均等利益的角色，他鄭成武不放心人情世故嚴重、業內名聲一般的KING中詢。

  程天見鄭成武認真思考自己提出的問題，靜靜等待。

  片刻，鄭成武說：“說一說你們的方案。”

  程天臉色一鬆，說：“鄭總，我們已經把方案，以及意向書和合同草案起草出來了，附件的數據資料來自你們萬國內部提供，不如您仔細看看，這是我的名片，您隨時可以跟我聯係……”

  夏小木把資料遞給鄭成武，後者晃了晃資料，說：“三天內，給你答複！”

  三分鍾後，看著鄭成武的車遠去的背影，夏小木問程天：“你怎麽不說真實數據的事情？”

  程天一臉無奈地說：“我對鄭成武的職業道德隻能信任到這步，我對他在萬國的權利局限也隻能信任到這步。”

  夏小木點點頭，脫口問出：“那你覺得，萬國到底誰當家？”

  程天深吸一口氣，像抗住什麽負重似的，幽幽地說：“不知道，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