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夏小木準時到了客廳，程天已經坐在沙發上翻閱資料了。見夏小木進來，用眼睛示意夏小木坐下。

  夏小木剛一坐下，程天就開口問：“你對萬國柳泉怎麽看？”

  夏小木想了想，不知他為何這麽問，按道理，在項目調研的過程中，CB國際是會付出巨大投資來深挖項目風投可行性的，而且作為行業大咖的程天已經與萬國的高層有了多次接觸，相信已經有了相對準確的判斷。

  程天好像看透了夏小木心裏的想法，說：“萬國這個項目的預判價值，被公司的一部分人，甚至是總部的部分高層所質疑，可是，我們在前期所做出的一係列努力，讓我對它的未來發展趨勢很有信心，而這種信心不源自數據，我說到這裏，你能明白嗎？”

  夏小木點點頭。其實，做融殼風投這行最不該感情用事，但也不得不承認，走上這一行金字塔尖的精英們，依靠的正是天才的情懷，或者叫做“準確的直覺”。

  程天接著說：“你曾經做過係列資源經濟研究，我很確定你能根據地域資源、當前政策，對這個項目有一個非數據卻更為適應國情的專業判斷，這不僅包括萬國柳泉項目，還有後續的萬國青岡項目，都需要這樣的研判。”

  夏小木沒想到，在程天眼中自己會有這樣的作用，但是她也有一些疑慮，於是，夏小木問：“程總，我這樣的人，國內一抓一大把，為什麽一定是我？”

  程天深吸一口氣，說：“萬國的直屬國企背景，還有對手公司的雄厚資金，你認為我有膽量去找外在團隊嗎？”

  夏小木不完全信他的話，定睛看著他。

  他見夏小木沒有為他的話買單，接著說：“CB國際，不像你想得那麽簡單，內在是十分複雜的，當然，這個複雜也包括人際關係和職業競爭，我想你也聽說了Eurybia唐與我之間的一些傳聞，我的大幅度動作，很快會引起對方注意，所以，我要的是厚積薄發、攻其不備，所以，你是最佳人選。”

  這是夏小木第一次在程天的口中，聽到八卦傳聞的定性版本，而這個版本中竟然是涉及唐映楓的，夏小木不由心虛。

  夏小木低下頭，看似無意地問：“你怎麽這麽相信我？”

  安靜……

  安靜。

  幾秒鍾的安靜後，夏小木沒有聽到程天的回答，抬頭望去，隻見他也在定定地望著夏小木，他們對視了又幾秒，他說：“敢因為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空調開關，去堅持原則跟上司爭論的行政文員，我不該相信她的專業性嗎？”

  夏小木避開他的眼神，不知為何，在那眼神中，夏小木隱約見到了另一種情愫，不知這是不是錯覺，但這讓她懼怕，這些年，夏小木總是會習慣性地拒絕除了唐映楓之外的異性元素。

  至於工作，夏小木想明白了，是要在其位謀其事的，隻要不會傷害唐映楓。

  夏小木相信，就算唐映楓有一天知道了她在整件事情中的努力，也不會責怪她，因為，他是那樣坦蕩的溫潤男子，必定追求著公平、陽光的競爭。

  “程總，我覺得，關於柳泉的資源經濟產業鏈條，不是我們在這裏坐著喝杯咖啡就能聊出來的，我還是建議專業團隊來調研。”

  程天點頭，示意夏小木繼續說下去。

  夏小木接著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剛才我們走過的沿東一街向北，在街巷北側盡頭，就會進入依山而建的山路，那個山路的盡頭就是‘九溝礦產’——柳泉大部分資源項目在那兒的發源。”

  程天突然笑了，看了看手表，說：“剛剛好，你說的對，這個項目的判斷，不是坐在這裏能談出來的，我們走。”

  夏小木一臉懵懂，什麽情況，改變主意了嗎？不禁問：“幹什麽去？”

  程天笑著說：“我包了一輛相對可靠的出租車，我們現在去‘九溝礦產’實地看看。”

  “程總，你確定這是我們該做的工作嗎？”

  程天轉頭看夏小木，確定地說：“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十分鍾後，夏小木和程天已經坐在一輛出租車中，司機是一個近四十歲中年人，西北口音，話語中透著西北人的粗獷豪邁。

  車沿著山路向九道溝村行駛，道路上散落著礦石塊，在車子的壓力下，發出碎裂的響聲，迎麵大量裝滿礦石的卡車呼嘯而過。

  司機師傅大咧咧地問：“你們也是外地來考察的吧？”

  夏小木見程天沒有回答的意思，也沒敢多嘴。

  熱情的司機師傅沒發現他們的冷待，接著說道：“柳泉前些年好多外地人，這幾年礦便宜了，人也少了。”

  歎了口氣後，又洋洋得意地說：“當年，我們這兒滿大街的礦老板，我一朋友，前好些年倒騰著弄了個礦，趕上那波賺錢風了，當年那是相當牛，聽說有朋友去西安、去京州、去上海，就告訴朋友幫著捎兩套房扔在那兒……”

  可能每個出租車師傅都有一些常人沒有的朋友，這一點，夏小木在過去采訪的時候，在好多城市的出租車上都得到了證實。

  其實司機說的沒錯，三年前，夏小木蹲點柳泉的時候，情況要比現在誇張得多，柳泉的礦產資源是驚人的，“中國第一X礦”大縣絕非浪得虛名。在柳泉的地下，已探明礦產儲量大約有500多億噸，儲礦麵積達4500平方公裏，占全縣總麵積的69%。

  然而，程天已經皺起了眉，夏小木見司機師傅一副黃河泛濫不想絕的意思，幹脆岔開個話題，問：“你們這兒現在拉礦車還多嗎？”

  司機師傅回答：“山溝裏，大大小小的X礦數不過來，每天都有很多卡車進進出出。”

  夏小木跟司機說：“師傅，現在幾百輛車守在X礦外，等待裝礦的情況似乎不多了吧，去年年中X礦價下跌後，應該多數的礦都已經停工了吧？”

  司機師傅一邊用左手轉方向盤，一邊說：“是唄，也就國家那幾個礦還開著吧。”

  聽了他的話，夏小木再次望向程天，他靜靜地望向窗外，眼神深邃，斑駁的光從車窗略過，在他臉上一幀一幀滑去，不可捉摸。

  夏小木幹脆也不再說話。

  司機師傅見跟他們話不投機半句多，不知什麽時候放開了音樂，西北的民歌悠揚唱著。

  三人繼續沿著山路繼續向前，從路上的情況看，確實很多家礦場都顯得有些冷清，甚至在一家X礦區中，一輛裝滿X礦石的卡車駛出礦場，卷起了一陣黑煙，礦場中一輛孤零零的鏟車正在將X礦石向中間堆，運礦的傳送帶也不再運轉。

  “師傅，停一下車。”一路沉默的程天突然發聲。

  司機聽到後把車靠在了路邊，回頭看著程天，等待下一步指令。

  程天說：“師傅，停在這裏吧，車不要動，你休息一下。”

  說完，他又轉頭看向窗外，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是一家X礦場的後門，百輛的卡車排著隊等待拉礦，一輛又一輛的拉礦車有序進出著，一時之間也算壯觀的景象，這與冷清的前門根本不是一個畫風。

  夏小木頗感奇怪，為何其他家X礦場都門可羅雀，這一家卻人滿為患，而且這些拉礦車為何不走正門，偏要在後門排隊。

  程天轉過頭，望著夏小木，點點頭，說：“這就是直屬國企與私營礦場的區別！”

  夏小木吃驚地再次看了看車窗外那幾百輛拉礦車，又轉回頭望向程天。

  程天沒有說話，對夏小木笑著又點了點頭。

  看他的表情，夏小木猜，這裏就是萬國柳泉礦場。

  司機百無聊賴玩起了手機，程天目不轉睛盯著那些出入車，看樣子，一時之間也沒打算離開，夏小木幹脆拿出電腦想要繼續做經濟評估曲線，對於這次的大項目，她需要在腦中再清晰地梳理一遍。

  從當前的市場環境來看，X礦石價格的反彈，短期基本不會實現，而之前源源不斷的X礦石、瘋狂的民間借貸、被炒高的房價……都在柳泉縣的利益鏈條中，環環相扣，這裏的資源經濟不具備短期抬頭的條件，但是有一點不能忽略，作為直屬國企背景、資金雄厚並且資源條件優越的X礦場來講，存量足以應對當下。同時，這些企業將X礦石資源的活力與潛力作為資本，或許將在混合所有製改革的探索中，建立新的合作關係，或許這就是這些X礦場的最後出路。

  而對於CB國際來講，作為中間環節的谘詢風投公司，在其中能發揮的作用，就是融出一個新的資源經濟主體，也就是一個新的殼兒。

  實際上，這次項目的特殊性，在於萬國的國資因素，資源企業引入外資參股具有一定難度，國務院在資源發展上是鼓勵投資多元化，進一步放寬了資源投融資準入限製，目的是通過非國有資本的進入，來建立更為完善的競爭性開放機製。盡管如此，國資在引入外資的過程中，難免有所避諱，這些直屬國企的老板們，誰也不願在政策的模糊地帶翻船，免得套上一個“國有資產流失”的罪名。

  不知不覺，天漸漸暗了下來，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程天突然說話：“師傅，我們回酒店吧。”

  “好嘞！”司機師傅顯然早就等待不耐煩了，一個掉頭漂移，出租車就撒丫子原途奔向國際大酒店了。

  夏小木合上電腦，問程天：“程總，多少？”

  程天把頭靠在座椅上，輕聲說：“367。”

  聽了他的話，夏小木吃驚不小，以她對萬國委托方資料數據的了解，從直觀報表和具體數據判斷，萬國柳泉項目已經資不抵債，基本沒有開采高峰存量，而且開采年限也十分有限，作為引入資本的籌碼來講，至少不算優質，而當前時期的銷售量和效益都不可觀。所以，在投資判斷與谘詢的過程中，他們根據萬國委托方原始數據報表以及市場調研曲線，對萬國柳泉項目作出的估價並不高。

  但是，從一下午萬國柳泉後門的排車量來看，至少不是夏小木之前預估測算的數量。這一刻，她終於明白，程天要到本地親臨現場的意義了，在電腦前的一係列數據，足以顯現眼前的一切，但是它隻能告訴他們，萬國柳泉X礦場的客觀數據是什麽，卻不能告訴他們數據背後有多少實際交易，也不能告訴他們虧損後、資金鏈危在旦夕後，這些赤字會怎樣衝擊整個萬國集團。

  那麽，萬國高層的決策傾向到底是什麽？萬國委托CB國際的到底是假數據，還是委托本身就是一個局，一個假象？

  出現目前這種情況，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萬國集團，有內鬼？

  想到這裏，夏小木心生緊張，怦怦跳個不停，她抬眼望向程天，他也在凝視著夏小木，忽而之間，夏小木竟心裏有底氣了，那眼神中像有潮水，無形卻有力，像一名白武士一般，把她剛剛徘徊在心岸邊的緊張和恐懼一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