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鳳陵春後，周擇和橘子又找了一處酒館，總算是安生地吃了頓飯。吃罷後，他將葫蘆滿滿地灌裝上酒，竟覺得有一種特別的安全感。

  一天多沒睡覺的周擇，吃飽了便被一股困倦感襲擊，但是想到晚上要去燈會，萬一睡著了便極容易錯過，硬是撐著沒肯睡。他們東逛逛，西看看，時間倒也很快就過了，此時，西邊已經一抹紅霞掛在了天上。

  他提前便打聽好了醉心樓所在的地方，那指路的好心人一聽他的問題，就料到了他是外地來的，因為在當地，無人不知這樣一處地方。不過根據指路人的描述，醉心樓倒也十分好認，坐落於鳳陵城西北方向，高有七層，在它方圓十裏內，便沒有比它再華美的樓閣了。

  周擇提前朝那邊走去，遠遠地便望見一處六角閣樓，正巧是七層高，簷角上掛滿了各色燈籠，已經在暮色下微微亮起了光，正與晚霞爭著高下。

  想必這就是醉心樓。

  隨著越走近醉心樓，街上的人也愈發多了起來，隻見男男女女手挽著手，打扮得如同過節一般美好，老的少的也一起出場，四處洋溢著孩童不摻雜質的歡笑聲，偶爾還有兄弟幾個互相拿葷段子打趣對方。

  這樣的祥和、熱鬧，反倒讓周擇顯得格外孤單、突兀、格格不入。

  再過了一個街區後，一排街燈映入周擇的眼簾，除了傳統的樣子，還有狀如遊龍的、錦鯉模樣的、又或是含苞待放的花，在越來越沉重的夜幕中，熠熠地向人們傳達著得償所願的歡喜，好像它們的存在便是為了讓人感覺到，今夜不同與往昔，是個特別的日子。

  “娘親，那個林閣主，她是神仙嗎？為什麽她要彈琴，所有人都會來看啊？”

  “不是呀，真正的神仙，都在天上，我們根本見不到呢。不過，對於這個世間來說，能保護我們平安，能讓我們少一點悲傷、多一點歡笑的，就是神仙呀。”

  “哦……那靈靈長大以後，也想做這樣的神仙！”

  “好啊，靈靈好誌向。其實無論是做神仙還是做凡人，有一點你都要記住，那就是要順乎本心，不能被紛繁的塵世相擾，丟失了你的方向。”

  “娘親，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呀？”

  ……

  聽著前麵母女的對話，周擇心裏覺得暖暖的，不禁想起母親臥床時，也是這般溫柔地跟自己講話，說一些那時他還聽不懂的東西。

  當時他還小，隻想母親能多活兩年，所以父親四處求藥時，他就在家寸步不離地照顧母親。後來，父母雙雙故去，他也就隻剩下成為劍俠這一個念想了。

  若不是餘一盅，說不定他現在已經不在雪明劍派了，也無緣成為癡絕劍之徒，學得更高深的劍法，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可惜，他卻連給自己報答的機會都沒留下，現在自己能做的，也就隻有為他討回最後的公道了……

  往事如同迷霧一般，將周擇困在其中不得動彈，那一瞬間，所有華燈都褪盡了顏色。

  這喧鬧人群，明明與他摩肩接踵，卻讓他覺得中間有一堵無法破裂的牆，將他徹底隔開。

  他索性縱身一躍，來到兩邊的屋頂上，來到橘子旁邊。站在高處，視野立刻變開闊了許多，身邊也不再擁擠狹隘。

  那醉心樓就在目之所及的地方，高出其他的房屋許多，與一輪圓月遙遙對視。想到林知幽此刻或許就在樓中，周擇便覺得心不知為什麽，跳得更快了一些。

  眼下應該還沒到時間，周擇幹脆在屋頂上半臥了下來，將腰間葫蘆取下，就著月色，喝起酒來。一口下去，滿腔快活。

  這時，一個毛茸茸的爪子伸到了周擇麵前：“喂喂，分我一點啊！還是不是你的好寵物了！”

  這小酒鬼……不過方才在鳳陵春，還多虧了它出了一手，周擇把酒葫蘆遞給橘子，不舍得放開手，道：“省著點喝。”

  橘子兩隻爪子舉起酒葫蘆，揚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半天，再遞給周擇，周擇隻覺得酒葫蘆輕了足足有一半。

  “喂！”周擇叫了起來，“都說了叫你省著點，後麵的都沒你份了！”

  “哼，不給我喝，我就去酒莊偷酒！這城市這麽大，肯定什麽好喝的都有。”

  “不可。”周擇仰頭喝了一口，“道德敗壞不可為之。”

  “話說，你下午說要來逛燈會，結果來到了，沒見你看燈，倒是跑到屋頂喝酒？我總覺得你不對勁。”

  “有什麽不對勁？屋頂上風景更好，你看那醉心樓上隨風飄揚的燈籠，五顏六色多好看啊，在下麵哪有這裏看得清楚。”

  不知為何，有些事情，總是讓人自然而然地想去遮掩。

  橘子嫌棄道：“嘁，不是很懂你們人類。”

  周擇隻是悠悠地喝著酒：“不懂就對了。人自己都還不懂呢。”

  又過得一會兒，自那醉心樓的二樓，一扇門打開了，先是四位穿著統一的人依次魚貫而出，有男有女，個個生得俊美，最後，是一個令周擇熟悉又陌聲的身影。

  隻聽得樓下爆發出一陣嘈雜的叫喊，有歡呼的，有感歎的，還有起哄的。

  “那便是林閣主！”

  “哇，這麽好看，真的不是仙女？！”

  “快點開始！”

  周擇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身影，追隨著她將琴放在旁邊弟子擺好的木桌上，緩緩坐下，拂了拂衣袖，擺好了姿勢。

  從周擇的角度，看到的是一副低眉側顏，那兩簇長長的睫毛映在她白皙而晶瑩的臉龐上，伴著一抹淺笑，讓周擇的心再次通通通地跳的很快，臉頰也突然燙了起來，隻覺得林知幽就像天邊不小心漏在人間的一束光，衝破了他心中所有的霧霾。

  一如最初她攜著落鳳琴，出現於純淨廢墟時那樣。

  眼前的一切，是他見過最美的一副畫，而自己，就是畫麵外躲在陰影之處的那一雙深邃眼眸。

  “喂，喂？“橘子見周擇兩眼發直，拚命在他眼前晃了晃爪子，卻沒得到任何回應。隻得捂住臉搖頭道：“沒救了。”

  隻見林知幽十根青蔥玉指上下飛舞，緩緩奏響了琴曲。

  那琴聲蜿蜒而悠揚，時而亢麗時而低沉，隨即化為兩股聲音，它們先是一高一低一主一從各自行走，而後重新合在一起，越發激蕩。此時琴聲急重四麵回響，至純至剛，猶如江河奔騰，亦如千軍萬馬，叫人不住地熱血上揚，直到最激烈處，已是萬物齊鳴，儼然將天地人都納入一副波瀾壯闊的畫卷之中！

  琴聲戛然而止，正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的情緒中久久回味時，又如涓涓細流一般悄然響起，從方才的激烈與直接變為婉轉的吟哦，吟哦著世間無數種細微的情感，時而淡淡悲傷，時而淡淡欣喜，就這樣撫摸著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直到最後一個音符落幕，夜色下，盛宴中，卻隻有一片靜悄悄。

  周擇沉醉了，大街小巷上的每一個人亦然。這首曲子毫無疑問是曠世之作，它是一首禮讚詩，既是對自然的，亦是對人類的。

  而後，自大街上爆發了經久不衰的歡呼！

  “太棒了！”

  “你也聽哭了！”

  “我這輩子也不可能彈出這樣的曲子……”

  曲畢，周擇緩緩回過神來，恰逢此時，林知幽向周擇的方向，若有似無地投來了一個眼神。

  周擇心髒漏跳一拍，剛剛曆經一番奇旅的心又打起鼓來：她是在看我嗎？

  她知道我來了嗎？

  周擇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那一瞬間猶如暴露在烈日下，無處躲藏，好像所有的心事都被剖白。

  那一刻，他很想飛過去擁她入懷。

  可……

  她是浣音閣閣主，是天才，是鳳陵城、江湖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而自己，不過是在那種緊急的狀況下與她有了一麵之緣，也許，她早就已經忘了自己。隻是剛好抬了頭，視線落在了自己所在的方向罷了。

  周擇這樣想著，卻又心有不甘，繼續緊盯著林知幽。

  接下來的第二曲，第三曲，皆是不同的震撼與精彩，但沒變的是，她再也沒有看向他。

  不僅如此，曲間她還與站立在她身旁的一位眉目英俊的、不知是不是同屬浣音閣的男子，笑意盈盈地交談了幾句，罷了，還將一雙纖纖玉手擋在嘴邊。

  那人究竟與她是什麽關係，竟然可以這樣站在她的身邊談笑風生？

  周擇心裏忽然覺得酸意至極，忍不住地猜測關於她的一切，而且竟然有種莫名地嫉妒自心中升起。

  他再也不能欣賞這天籟般的樂聲，到了了，隻覺得自己就像一粒塵埃。

  這種感覺令他煩惡，他將手中餘下的酒大口大口地喝了個光，對橘子大手一揮：“走，買酒去！”

  “……啊？”橘子一臉茫然。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