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子固到得正殿明間，本想直接踏出正殿，後一想，卻向東走去。東側是不盈殿，穿過不盈殿，便到了玄妙堂，此堂多為平日裏宗師或弟子練功閉關所用。

  堂後有一無名側室，在這室中有一極寒的床榻，上麵便停放著餘一盅的屍體。

  子固走到側室門口，隻見周擇正坐在床榻邊的地上，一手的手肘架在榻邊，頭則枕在手上偏到一邊，像是睡著了。

  他的頭發由於很久沒有打理，顯得十分淩亂，身上也一直是從仙泣林回來時的那一身衣服，血跡混著泥汙，整個人看上去極其落魄邋遢。

  在他的腳邊，七七八八地倒著十幾個空酒壇。

  子固靜靜駐足片刻，凝視著周擇，罷了歎了口氣，轉身離去了。

  當初不顧徐若葉和程凜的阻攔，周擇執意跟了過來。轉眼間，又是兩日過去。

  他從沒離開過這房間一步。

  期間子昀師叔來看過、宋琦也來看過，還將司空承的要求叮囑給他，命他不得離開靈霄山，也不得將仙泣林發生的事告訴任何人，而他自然還是一副懶於答應的模樣。

  此外，便沒再有別人來了。

  他也不想讓別人來打擾，包括橘子。

  如今餘一盅蒼白的身軀上結了一層薄霜，那是子昀施法所致，為的是將他身體保存的久一些。而那把玄魄劍，子昀也並未收走，仍是靜靜地放在餘一盅的身旁。

  結霜的，除了餘一盅的身體，還有周擇的心。

  都一起靜止在了這小小的房間中。

  一團藍光亮起，是橘子和江樓從中出現。

  橘子緩緩踱步至周擇身邊，輕聲問：“你睡了？”

  “沒有。”一個疲憊的聲音應道。

  “我剛剛去了逍遙峰，顏宗師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還有酒嗎？”周擇並未理會橘子的問題。

  “喂，這兩天我把桃源村所有酒家都光顧了個遍，再這樣下去，怕是要變成偷酒小賊了。”橘子怨聲載道，“雖然我想不起自己的來曆，但也不至於淪落到坊間小賊的地步！”

  江樓聽罷，忙從袖中掏出幾顆碎銀，對橘子道：“那些釀酒賣酒的，也不過是以此維持生計的小商販，白拿他們的，未免有些不厚道了。這些錢算我先借你的，趕緊拿去補上吧。”

  橘子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將幾顆碎銀放進耳朵裏，嘿嘿笑道：“還是江樓姑娘人美心善！”

  江樓拍拍她的腦袋道：“少貧嘴啦。”

  兩人言語間，卻讓周擇想到有一次山門開放日，他與餘一盅下山閑逛，餘一盅便揚言要將桃源村每一個酒家的酒都嚐上一嚐，結果就在離著第一家酒家不遠的地方，他們被一位焦急的婦人攔了下來。

  那婦人看他們是雪明劍派的弟子模樣，哭著向他們求救，說自己的孫子在村外被人擄走了，當時餘一盅二話不說追趕過去，將那夥強盜截下，還救下了其餘被擄的幾個孩子。等他們將所有孩子都送回去後，早就過了靈霄山閉門的時間。

  那次，餘一盅一壺酒都沒能喝到，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遺憾。

  沒想到，他死後，自己替他嚐遍了桃源村的酒啊……

  想到這，周擇又是心裏一緊。

  “我說，你都在這間小房子裏關了好幾天了，不吃不喝不睡的。”橘子道，“這樣下去，身體怎麽撐得住？”

  江樓望著眼前的一片狼藉，麵露憂色，走到周擇身邊，俯下身將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道：“好些了嗎？”

  好了嗎？周擇也這樣問自己。沒有，他覺得一點兒也沒有。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之前你那兩位失了神智的同門，情況已經穩定多了。我還有事，暫時不能再留下了。”

  周擇這才抬起頭，發現這一次江樓幫助自己和同門，原來已經耗費了好幾日的時間，而這幾日自己卻幾乎與他沒說過話，頓時滿心愧疚：“對不起，沒能好好招待你……”

  江樓揚起嘴角，笑了笑道：“那種情形下，我當然能理解啦。你是個重情義的人呢。”

  她的存在，也許是這些天以來，唯一照進周擇心裏，照進深淵裏的一縷陽光了。

  周擇望著江樓，卻見她又悵然道：“生老病死，固然是天道，可太上忘情，又有幾人能做到？其實作為朋友，我也希望能留在這裏多陪你幾天，隻是，母親的病情又惡化了，最近一連數日都是昏迷不醒，我得趕緊回去看看，找找醫她的辦法。”

  “你……對我真好。”周擇認真地望進江樓的眼睛說道。

  從小他便跟父母過著山林隱居的生活，與其他人並無什麽固定的交情，長大也一直習慣獨自來往，除了來到雪明劍派後，跟餘一盅成為了兄弟。可如今，卻連他也……因此，江樓的出現，對周擇來說十分特別，又恰到好處。

  這一對視，倒使得江樓有些不好意思，她將頭偏到一邊，結巴道：“啊？沒、沒有吧……我一直都是這樣……”

  周擇也發現自己剛才的注視和話語似乎有些冒昧，不知怎的，心裏還覺得有些癢癢的，趕忙將目光收了回來。

  一旁橘子露出一副壞笑，故意清了清嗓子，發出“咳咳”幾聲。

  江樓也隨之發現到了自己的窘態，很快平靜下來，娓娓道：“其實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跟別人不太一樣，身上沒有一點藻飾。後來聽你說起父母的事，又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而且前幾日在純淨廢墟見你發瘋，和你這幾天的樣子，又讓人很不忍心。也許，正是因為這些原因才……願意多照顧你一些吧。”

  沒想到江樓竟這般坦然，認真向周擇解釋了一番，這些話說出來，反倒是讓他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無措了。

  不過自己特別嗎？也許是因為獨行慣了，不知道一般的人該是什麽樣吧。

  周擇又想起母親生病的事。雖然母親早就去了，但從前那些焦急、無奈、不舍的感覺，他都記得很牢。好在父親很快便下去陪她了，周擇也寧願自己一人留於世上，好過母親在下麵孤苦無依。

  隻是江樓便沒有這麽幸運了……

  想到這，周擇道：“令堂一定會沒事的，你快去吧。如果有什麽我幫得上的，就隨時來找我。”

  “還有我。”橘子舉起爪子道。

  江樓笑著點點頭，站起身來，卻還是有些擔心：“那你多多保重。”

  而周擇望著地上的酒壇，咧咧嘴，苦笑了一下。什麽保重不保重的，他現在隻想喝酒。

  江樓見周擇果然還是那副頹廢樣子，叫她不能放心離去，索性又蹲下去，輕輕地，將兩臂環在了周擇背後。

  雖然隻有一秒，仍像一個石子投進了周擇心裏，泛起一陣漣漪。他還沒有被哪個姑娘這樣抱過，男人也沒有。

  江樓很快起身，語氣也恢複了她慣有的明朗：“你的朋友，也一定希望你能繼續做你想做的事，所以，還是要振作一些！”

  “我走啦。”

  周擇點頭道：“後會有期。”

  橘子則施展起傳送法陣：“我送你走。”

  而後，一人一虎，又憑空消失了。

  房間裏唯一的一縷溫暖，就這樣被江樓帶走了。

  周擇又恢複了木然的狀態，不過他未察覺，心裏結下的冰已經一點點開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