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木劍中一縷幽光盤旋而出，在周擇麵前化成熟悉的人形。

  但這一次，周擇卻覺得他身上陰氣比在密室裏弱了許多，再定睛一看，整個人形都透明了起來。周擇直覺不對，慌忙上前攙扶，卻發現他的手竟能直接穿透男子的身體，能握住的，卻隻有空氣。

  他忍不住呼道：“師父！你……”

  男子緩緩地環顧四周，也許是百年來再一次見到自己曾經日夜所處的靈霄山，那天與地，是磅礴萬頃，雲與水，是彼此相成，不禁喃喃感懷道：

  “彈指之間，物換星移幾度秋。前塵若夢，不堪回首，卻繞心頭……”

  “紫藤……沒有你的靈霄山，真是一點兒也不好看哪。”

  “師父……？”周擇本不忍心打斷男子，卻見自他身上不停有晶瑩光點向天邊飄散，猶如一縷薄霧，一時著急，又道：“你究竟是怎麽了！”

  男子這才看著周擇，但他神色平靜，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切，語氣裏反而有種釋然：“隻怕，我是去不到忘川河，登不上渡靈船了。”

  “？……！”周擇先是疑惑，而後是震驚，見他始終不願相信，男子又道：

  “要不了多久，我就會灰飛煙滅的。”

  “為什麽！”周擇大聲喊道，隻覺得鼻子一酸，眼眶微微發紅。

  “不過是方才在密室耗費了些精氣，此時又突遇生陽之氣，再加上，靈霄山還有封印在將我不斷削弱。這有什麽？畢竟過去了幾百年，我這孤魂野鬼，也該差不多油盡燈枯了。”

  男子說的輕輕鬆鬆，好像自己不過是該吃飯了、該睡覺了，但一字一句落在周擇心裏，卻更為沉重。

  如此說來，都是自己的錯。如果自己不逞一時之快，說出那番豪言壯語，慫恿師父離開密室的話，他也就不會有事……

  又或者，如果自己不執意要出來，觸動了機關，害師父動用了太多精氣，那麽也許他就不至於這麽快……

  此刻，周擇心裏不知道有多懊悔，隻覺得腳下一軟，隻得用木劍撐在地上，雙手扶著木劍緩緩蹲了下去。

  “是我……是我害了你……”

  周擇顫聲說道，心裏想起男子生前遭遇了那些不平，死後又被囚禁百年，總算離開密室，卻隻是再看了這世間一眼，就要永別。

  無法入輪回，不再在六道之中，從此天地間，就再沒了這個人。連他心愛的紫藤，也再沒了機會遇見……

  自己還與他約好了二十年後在鏡湖邊再會，可二十年後，卻隻會有自己一人的身影了。

  周擇不想這樣！

  都怪自己不夠強！不然自己也許就不需要半夜發愁跑到鑄劍池邊，也許僅憑一人之力就能抵擋住機關，也許就會知道維係住師父魂魄的辦法，不會讓他灰飛煙滅！

  都是自己不好……

  “你不必這麽想。”男子平靜道，“這於我而言，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周擇抬頭望去，眼神裏滿是驚異不解，為何……會是解脫？

  “孤獨一人呆在那陰冷的密室中，又有什麽意思？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盛。這輪回苦海，永不幹涸，天道恒常，眾生難離。倒不如回歸虛空，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如此那些執念，那些是非對錯、悲歡離合，也就都不複存在了。”

  “死，又或者說湮滅，都沒什麽好怕，怕的是舍不得罷了。如今我沒什麽舍不得的。我死後開悟的這套劍法，已有了傳人，也算了卻了一樁心願。唯獨……心裏還有一點點遺憾，就是沒能給師父一個交代……不過他老人家，也許早就已經投胎轉世許多次，將這些全忘了，也說不定……”

  “所有人都在滾滾紅塵中前進著，我也累了。好在，沒人舍不得我。”

  周擇默不作聲。也許如此結局，接受不了的人，隻有他自己吧。

  男子魂魄還在緩緩散去，如同白晝裏一粒粒跳動的微光。

  周擇望著他明滅的臉龐，下決心絕不將他忘記，極認真地說道：“師父，我舍不得！我會一直將你記在心裏，隻要我記得一日，你就還存在一日！”

  “傻小子，何必如此執著。”男子無奈笑笑，“我又有什麽可記得的？”

  “你打造了這把木劍，讓我有機會獲得靈力，還傳我至高劍法……可我卻不僅沒能報答，還害得你落得如此下場。我……我問心有愧。是我不夠強大，隻會說那些好聽的話……”

  周擇說著說著，隻覺得又恨又心酸。

  男子卻搖了搖頭：“我不想掃你的興。可你早晚會明白，世上有很多問題，不是足夠強大就能解決。”

  他又釋懷笑道：“但無論如何，你在密室對我說的那些，都讓我想開了很多。如果我當時有你這般勇敢，如果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逃避，也許一切就是全然不同的模樣……”

  “最後，師父還想拜托你一件事。希望今日發生的這些事情，包括我這個人，請你對誰都不要再提起。我不想以這種方式存在於別人口舌中。”

  說到這兒，男子的身子已經全部消失不見。

  周擇強忍淚意，點頭道：“好，我一定答應。”

  “再見了，徒弟。希望你行劍為初心，永遠像現在這樣勇敢而堅定。”

  最後一句話，已經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隨著一縷青煙向深山處與天際邊飛散而去，空氣裏恢複了徹底的寧靜。

  隻有周擇不均勻的喘息，與淚珠滑落在地上的“嗒嗒”聲，幾乎細不可聞。

  他緩緩跌坐下來，摩挲著木劍，靜靜感受著上麵經年而累的粗糲，那是時光打磨的結果。在這些時光裏，師父究竟有多孤獨，又是怎樣一點點捱過去的？

  他不知道。

  望著平靜澄明的水麵，他的內心卻是波濤洶湧，有太多說不出的感覺，將他深深攫住。

  心懷夢想的少年，就在這一日之內，體會到了多年未曾體會過的無奈與辛酸。

  上一次，大概還是父母離世之時……

  盡管男子那樣說了，周擇仍是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變得強大一些、再強大一些，直到再也不需要麵對這種由不得和意難平。

  ……

  過了良久，一聲虎嘯將他拉回現實。

  “嗷嗚！主人他在這兒！”

  “周擇！”

  原來是餘一盅帶著橘子，找到了這裏。

  周擇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見兩人一臉著急相，急忙抹了抹臉上早已被風幹的淚痕，裝作什麽都不曾發生，站起身來。

  餘一盅見他一副沒事樣子，上去就是一拳錘在他身上，怒道：“你他媽又亂跑！能不能打聲招呼啊！能不能讓老子省點心！老子差點要上逍遙峰去得罪顏師叔！”

  但這一拳錘下去，餘一盅立刻睜大了眼睛：“你……！靈力怎麽忽然變得如此豐沛！”

  沒等周擇解釋，橘子朝他撲了上來，對著他的手指就咬了一口。

  “嘶！你幹嘛！”周擇這是頭一回被咬，以往橘子都對他很好。他看著滴血的手指，不解地問道。

  “這是血盟。以後不管你跑到哪裏，我都能找到你，你也可以隨時感知到我所在的地方。”橘子舔舔嘴唇，而後目光突然變得難以置信，同時還有些痛苦。

  但難以置信的不僅僅是他，因為周擇和餘一盅都清楚地看到，它的身形正在急速膨脹，不時自骨節間發出“哢吧哢吧”的脆響，那是骨頭迅速生長的聲音！

  隻消一盞茶功夫，橘子竟從一隻幼崽變成了成年老虎的模樣，若說它身上先前還有些稚氣未脫、奶裏奶氣的可愛，如今卻渾是身為萬獸之王的威猛。

  橘子的成年模樣，比普通老虎更加帥氣，他的毛色極為鮮亮，背上的黑色紋路，恰如一條遊龍一般從頭貫穿至尾，一雙吊睛炯炯有神又不失深邃，額頭的王字更如狂草一般大氣。

  “謔！”餘一盅忍不住驚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