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擇心下一沉，追問道：“有人恨你，將你出賣了？”

  “這些，我也是後來才知道。”

  “最初，我隻覺得別人看我的眼神變得有些怪，但這一點在我剛來山上時就經曆過了，所以我毫不在乎。直到我被師父和掌門叫到乾元殿，直截了當發地問了，我才知道事情已經敗露。我堅持否認，並且因為被人背叛而怒火中燒。師父信我，覺得我是被人誤會了才這般生氣，便懇求掌門再給他一些時日查明真相。”

  “可是真相怎堪查明？回去我便開始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同時打探究竟是誰出賣了我。可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人願理會我了，都罵我是個表裏不一的偽君子，失節失義的糊塗蛋。我不在乎他人怎麽想，但再這樣下去，她多半會有危險，得盡快先將她送走才行。於是，我將她帶到解憂密室，打算最後傳功給她護體，可她堅決不肯。”

  “我急了，與她爭吵起來。那是我們第一次爭吵，誰知道，也是最後一次。她終究不願陷我於兩難，答應了我先離開再說。其實我又哪裏舍得她？我將她抱在懷裏，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心碎得無以複加。”

  男子的聲音變得低低的，裏麵是無盡的懊悔：“是我得意忘形，忘記保護好她……如果，如果我能再小心一點……”

  周擇輕聲問：“那……後來呢？”

  “就在這個時候，解憂密室的門忽然洞開，幾名同門依次進入，走在最後的，便是師父和掌門。你一定無法想象，師父當時的神情。”

  “他歎了口氣，緩緩地開口說：‘為師今後護不住你了’。”

  “緊接著，幾位同門師兄便將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我忘恩負義、離心離德、數典忘宗。掌門則斥令我違反門規，罔顧初心，命將我她殺了，便不再追究。”

  說到這，男子諷刺一笑，又是咬牙切齒道：“哼，太可笑了。”

  “可我當時還是對他們抱有希望，覺得我生活了十幾年的環境，不該這般腐朽。我向他們坦白了一切，又苦苦勸說，隻求讓他們放下成見，給她一次機會，這世界上，不是所有妖都是壞的，正如不是所有人都是好的一樣。但我越解釋，他們卻越是反對，說我是被妖術衝昏了頭腦，說我忘了自己和自己的村人曾經遭遇過的事。”

  “他們就這樣揭開了我的傷疤，在舊傷上麵撒鹽。我心生絕望，就在這裏放下了昔日所有的情分，與他們刀劍相向了。”

  “那幾位同門墨守成規如同走狗，下手毫不留情。不過以我的修為，同時招架他們幾個，一點兒都不是問題。我與他們纏鬥很久，心裏滿是不屑，但是刀劍無眼，何況別有用心，其中有個人便趁我不備，一劍將她刺死了。”

  “她死的時候，所有人都隻是冷眼相看……從那一刻，我就徹底丟棄了十幾年來的一切所思所想，與整個雪明劍派結下仇怨。明明是一隻靈妖，從沒做過害人的事情，卻為什麽就是沒有人容得下？難道他們口中的天道，便是排除異己麽？”

  “我那時真的瘋了。既然蒼天對我無情，我又何必手軟？我將那個人殺了，很快，其他幾位同門也都被我擊倒在地，沒人能再與我抗衡。幾個人算什麽，我要出去，讓整個雪明劍派都明白，他們犯下的錯要付出代價，他們扭曲的觀念要用血來衝刷。我真恨他們啊！”

  周擇根據男子所言，腦海裏浮現出當時的畫麵，不禁覺得同門殘殺，實在是心驚肉跳。

  說到這，男子情緒激動，語氣竟有些顫抖，過了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周擇小心問道：“那掌門和師祖……沒攔你嗎？”

  “自然要攔。可就是師父這一攔，讓我更加失去理智，那時我眼裏哪還有什麽掌門和師父，舉了劍便向師父刺去。”

  “可是他卻……”男子悲聲道，“沒躲。”

  ……

  周擇心裏翻湧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心酸與悲痛，喃喃道：“一幕悲劇發生過後，卻沒有一個人是贏家……”

  “若說除了紫藤之外，還有哪個人是我發自內心在乎的，也就隻有師父了。”男子無比沉重道，“誰也沒想到，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吃了我一劍，那是直指要害的一劍啊。臨死前，他說、他說……如今我犯下的錯，他也有份，他、他對不起我……”

  “他有什麽對不起我啊！！”男子說著，再也不是平靜的講述，而是像怒吼一般說出這句話。

  而後，怒吼變成了嗚咽，幽幽地，響徹在黑暗裏，斷斷續續地，連綿不絕地，愁腸千結。

  待他平靜了些，才又道：“痛失吾愛，欺師滅祖，我的世界，已活到了頭。“

  “但我執念太重，無法轉世輪回，最終被永遠地封在了這解憂密室中。”

  周擇忍不住悵然道：“如果她不是妖就好了……可她修煉那麽久，隻想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又何錯之有呢？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前輩。你還想她嗎？還想再去鏡湖看看嗎？”

  良久沉默，男子道：“不必了，拖累她一世就罷了。”

  “前輩……”

  周擇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可除了難過以外，他卻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

  “前輩，恕晚輩冒昧，晚輩有還一件事不明白。既然錯的是門派，是世俗偏見，為什麽不去改變，還自己清白？甘願被困在此地，什麽都不會變化了。如果覺得對不起紫藤，那就去找她，去彌補，如果對不起師父，那就去完成他的遺誌，如果世界對不起你，那就讓這個世界醒悟，讓這個世界道歉啊！”

  周擇情緒湧動，將憋在心裏的話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男子被周擇一番話擊中，僵在原地良久，之後才歎了口氣道：“這些，說起來容易……”

  “如果做起來容易，又還有什麽好說的？”

  男子望著周擇，見他的眼神是青山一般的堅定：“前輩，其實因為沒有靈力，又想在門派留下，我一直四處奔走。我得罪了人，又受了傷，差點死掉，可最後卻來到了這裏，遇見了你。否則，我應該明天就不再是雪明劍派的弟子了。”

  “我知道我年輕，沒有你們的經驗豐富，也沒有你們的劍法高深，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向這個世界妥協。我想不到什麽很好的法子，但我覺得，哪怕能多幫助一隻好妖，也算是一種對抗。”

  “唉，所謂經曆豐富，不過是什麽都想要罷了。什麽都想要，最後卻什麽都沒有……”男子釋然道：“你說的都沒錯。沒想到，今日被你一個毛頭小子給‘教育’了。”

  周擇低下頭羞愧道：“不敢，前輩！晚輩隻是想到什麽就說了……”

  “沒什麽。這一份意氣風發，也許正是我一輩子都沒學會的東西。”男子笑看著周擇，一改悲傷麵貌，竟有些容光煥發：“現在，也輪到我教教你了。我這裏有套劍法，是我生前與死後，花費百年開悟得到的，尚無傳人。你年紀雖小，卻有一顆俠義之心，這套劍法或許對你有用。你可想學？”

  周擇的雙眼放出光來，感覺幸福地像在做夢：“想學！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