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如何？”男子問道。

  “感覺……身體不再像以前一樣空空如也，而是像……鑄劍池一樣，蓄滿了水。”周擇一邊感受一邊說道。

  那股力量在他體內慢慢地安定下來，周擇再一次試著感應木劍，這一次，木劍竟十分順從地聽了他的召喚，晃晃悠悠地停在周擇的跟前。

  這是他朝思暮想了多少次的情形，沒想到終於成真了！

  他抓起木劍，輕輕朝空中一揮，空氣頓時被一股強大的氣力劈砍開來，氣力觸到石壁，在空中掀起了一圈圈透明的漣漪，似乎是一層結界在震蕩，過了一會兒，才恢複了原狀。

  周擇開心到語氣顫抖：“我……有靈力……我終於……能像個正常人一樣修煉了！”

  男子點頭道：“不僅如此。你現在，已經遠超常人了。不愧是風遙的靈力，當真威力無匹。”

  周擇單膝下跪，他雙手重重抱拳，正色道：“謝前輩提點！”

  “不必，我沒做什麽。”

  “前輩，能否告訴我您為什麽會被封禁在這裏？晚輩想……想辦法將您解救出來。”

  就像男子見到木劍，對他產生的偏袒之情一樣，他也對男子產生了莫名的信任，下意識地覺得被關在這裏，可能不是他的錯。

  哪想男子卻搖搖頭，目光落在虛無之中的某一點上，苦笑道：“我即便化為厲鬼，生前修為尚存，囚住我的，又怎是這一方小小密室呢？”

  “前輩……”

  “小子，草木皆有情，你可認同？”男子忽然認真地問道。

  這一句話，周擇小時候也曾經從父親那裏聽到過。後院裏，母親曾栽種過一棵周擇沒見過的樹，那樹很矮，樹冠卻很大，葉子是金黃色帶著白邊。就像純淨廢墟的一些奇怪草木，一看便不是凡物。

  每次母親身體好一些，第一件事便是去院子裏將它悉心照顧，那棵樹也因此長得很好。周擇記得父親還曾為此抱怨過，說什麽“我自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隻愛它”。後來母親去世了，那棵樹一夜之間便枯萎了。父親也因此這樣感歎道：“草木有情，人豈不甚之……”

  沒過多久，他就隨母親去了。

  想起這些，周擇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男子歎了口，幽幽道：“一切，便要從鏡湖邊的一棵紫藤樹說起。”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為妖怪作亂而雙雙亡故。當時一個村子上百口人，就活下我一個。後來縣裏的知府派人清點人數，從死人堆裏把我找到，覺得我劫後餘生，一定天賦異稟，便好心將我送來了靈霄山。”

  “雖然在師父永曦真人的悉心培養下，我確實進境極快，短短幾年就在所有弟子裏拔尖，但也許是因為害怕了那種失去一切的感覺，我變得不願也不會與周圍的任何人相處，同門都道我孤僻古怪。不過，我卻也不在乎，我一心隻想殺盡天下妖，為村民，為世間受苦之人討還公道。”

  “偶爾練功得閑，我就會去鏡湖邊的那棵紫藤樹下小憩，或者發呆。鏡湖是一片非常澄淨的水，湖邊長了許多株紫藤。但與其他紫藤樹相比，我常小憩的那一棵是最好看的，花藤茂密又繁盛，顏色也格外美。”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有一次，我從很遠的地方趕路回靈霄山，因為經脈受創，禦不了劍，命也去了半條。我靠著一雙腳，風餐露宿，沒日沒夜地趕了幾十日的路，到鏡湖的時候，已經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隻怕連路邊的乞丐都要嫌我。”

  “那一日天色已晚，我實在累了，便什麽也不管，靠在紫藤樹幹上歇息了一夜，那是我記憶裏睡得最好的一覺。醒來時，日頭已經升得很高，空氣裏彌漫著泥土的清新氣味，地上濕透了，是昨夜下了雨。可唯獨我睡的那一塊地方，是幹的。”

  周擇覺得心裏某處有些觸動，可他說不上來是為什麽。他一點兒也不想打斷男子，睜大眼睛繼續往下聽著。

  “後來，我開始經常去那裏，開始跟那棵紫藤講話，講一些我自己的和身邊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吐露心跡，可每當它花枝款擺，我就覺得，我所說的，它都能明白。再後來，我一天不去就渾身難受，覺得茶飯索然無味，練劍也沒心思，好像失魂落魄的，每天都要去那裏看一看才好睡覺。”

  說到這裏，男子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道：“沒想到，以為獨來獨往就能避免產生任何感情的我，卻因此而依賴上了一棵樹。”

  “過了段時間，師父便發現我疏於練劍，功力幾乎有退無進，質問我是怎麽回事。我搪塞過去，說是在一次清繳行動中發現了一個村莊，那村子經曆的事情與自己當年很相似，觸景傷情了。師父未再多問，隻道眾生疾苦，便放任了我，還叮囑我的師兄弟對我多加照顧。”

  “我就這樣在紫藤樹下度過了一段很愉快的時光，在它身邊時，我隻覺得安心快樂，那是我從來都沒有體會過的感受。不在時，則孤單又失落。我明明已經孤獨那麽多年，卻是第一次發現這感覺如此令人難耐。”

  “一日，天氣很好，風也微微，我靠在樹幹上，望著澄澈如鏡的湖麵，忍不住感歎道，真喜歡它，能這樣在它身邊真好。我如何也沒想到，說完這句話，紫藤樹便開始沙沙作響，通體泛起金光，片刻後，竟化成人形！其實變成人形的她，也很好看，可我當時太震驚了，甚至有些害怕，所以沒等她說一個字，我便落荒而逃。我如何也不能相信，相處這麽久、喜歡這麽久的它，竟然是妖！”

  男子說到最後幾個字，竟有些咬牙切齒，似乎頗為意難平。

  “接下來的很多天，我都魂不守舍，心像是空了。我再也沒有去過鏡湖，去看過她。我不僅麵對不了她，也麵對不了我的師父和門派。要知道，當年我曾跪在師父麵前，咬破手指發誓，一輩子行俠仗義，庇護蒼生，與妖不共戴天！可我實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一切會變成這樣。”

  “很快我便開始酗酒。總有人問我是怎麽了，可他們每次問起，我就很生氣，忍不住要拔劍相向，隻想他們閉嘴。同門都道我失心瘋了，傳到師父耳中，他便特地來為我驅邪。其實我當時想過，不如就這樣將我逐出門派，我也幹脆做個背信棄義之徒，放下一切去找她，若是天打雷劈，我也認了。可師父和掌門念及舊情，竟一直將我容忍下來，隻要我肯好好活著。”

  “我的心畢竟不是石頭做的。有一日下山去買酒，我便想著這是最後一次了，之後無論如何，也要振作起來。師門恩情深厚，十幾年的養育和容忍，我不能再愧對。”

  “嗬，說來真是造化弄人，那一日我去了好幾家酒館，都道酒被一位富賈全掃光了，跑到最後一家，也沒買著。最後一家臨著村尾，再向前便是郊外了。我索性來到村郊閑逛，可是你猜如何？我遇到一位紫衣女子，麵容精致，身上芳香襲人。可她卻昏迷不醒，幾乎一點兒氣息也感覺不到，周身透明，好像魂魄快要散了。”

  “是她？！”周擇驚呼。

  男子微微頷首，繼續道：“我立刻帶她來解憂密室，為她輸送真氣，總算留住一口氣。她睜開眼，第一句話便說，她給我添麻煩了……麻煩？她為了找我，不惜搭上性命，來到了山腳下，若不是被我發現了，恐怕已經香消玉殞！她說叫我不用管她，可我怎麽可能做得到？而且，那時我才知道，她是一隻靈妖，與其他妖不同，是一隻好妖。”

  “我因此而不再覺得天下所有妖都該殺。但既然是妖，若是在靈霄山呆下去，便會被這裏的‘清明’封印不斷削弱生命。她性屬木，所以我便打了你手中這把木劍，還做了一條紫藤劍穗，熏了香以掩蓋妖氣，並且定期為她傳功以維持身體。平常，她就藏身在這裏麵。”

  “這樣不論我走到哪裏，都可以把她帶在身邊，而不被人發現。”

  “沒有同門的地方，她就會變成人形，同我一起。她雖身體很弱，又不得不處處掩藏，可是卻從來沒抱怨過一句，總是言語溫軟，笑眼盈盈地將我照顧。我也常常教她一些人間的東西，比如讀書認字，比如我對劍法的體悟。每次，她都是一臉崇拜地看著我。那段時間，真的好快活……是我一輩子全部的快樂了……”

  男子臉上浮起笑容，笑容卻十分苦澀，頓了頓，又道：“師門見我無端地又好了起來，每日容光煥發，都道是師父驅邪之術高明，我也就順勢承認之前是受了邪魔的侵蝕。我當時想，如此最好，也許經曆這一番波折後，我就可以和她白頭偕老。”

  “可惜……好景不長。”

  周擇緊張道：“怎麽了？”

  “我被同門弟子跟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