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宣十二年九月廿五

  永福宮。

  從前戚妃歇息時，寢殿不能留下一絲燈光，否則她便睡不安穩。

  然而這一晚，她留下了一盞燈，因為她有些害怕。

  一連三日，每天她起來的時候，都會發現一縷頭發被銀針釘在床頭——那是從她頭上割下來的頭發。

  最令她恐懼的是，每一夜她都睡得很沉，如此動作，她一丁點都沒有察覺。

  這一晚，她不敢再睡了，隻是躺在床上、眯起眼睛，裝作睡著了。她心驚膽戰地等到了三更天，終於等來了那個人。

  那人的身材比常人要魁梧一些，一看便是個習武的男子。為了不教人發現，他穿著夜行衣，蒙著麵，隻露出了一雙眼睛。

  這人行止無聲，連撩開床簾，割下頭發，釘上床頭，也都幾乎沒有聲響。

  然而，在即將離開的時候，那人卻突然回過頭來，沉聲道：“你醒著。”

  戚妃不敢出聲也不敢動，但緊張和恐懼令她的呼吸越發急促。

  “書信是你派人偷的。然後還送到了東宮。”那人說，“好一手借刀殺人。”

  “若再有一次，刀割斷的便不是你的頭發了。”

  戚妃聽得明白，這人是在為文適和藍琬做事。可她們兩個到底有什麽本事，竟然能找到這麽厲害的刺客？

  那人走後，她更睡不著了。

  同樣是這個夜晚，乾康宮則是另一番光景。

  當皇帝不由分說地把藍琬壓在床上時，藍琬卻說了一句：“我有孕了。”

  “什麽？”

  “我懷孕了。”藍琬重複了一遍，“是你的。”

  “真的？”

  藍琬推了皇帝一把，自己也翻身起來，係著衣裳：“自從你碰過我，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自然是你的。”

  “好啊。”皇帝雖然被推開，卻還是滿意地笑了。

  他坐在床邊，望著女子的背影：“你的意思是，有了孩子，朕便不能碰你了對吧？”

  “不錯。”藍琬整理好衣裳，下意識地抱著手臂，“但文姐姐還需要調養身子，她不能回冷宮去。”

  她說這話時冷冰冰的，令皇帝有些不悅。於是他沉聲說：“你忘了該怎麽求朕了？”

  藍琬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戳破了手掌，可卻隻能轉回身來，走到皇帝跟前。

  她輕輕跪坐在地上，頭靠上了皇帝的膝蓋，雙手撫著他那隻曾經為她受過傷的手。這景象遠遠望去，便仿佛真的是一雙愛侶的樣子。

  “尹城，”她叫了他的名字，聲音清亮而柔軟，“文姐姐身子不好，別讓她去冷宮了，好嗎？”

  “看著朕。”皇帝突然命令道。

  藍琬應聲抬頭，那一雙眼眸，落在皇帝眼中，便如小鹿一般無辜而無助。

  “好。”皇帝又一次滿意了，“你安胎期間，她可以住在暖春閣，隻是別聲張。若你能安穩生下這個孩子，她便不必再回去了。”

  藍琬重新把頭靠在了他的膝上，抱住了他的腿：“你真好。”

  這一晚，藍琬沒有在乾康宮過夜，求得恩旨後，她便悄悄回到了東宮。

  關好了房門，她坐到妝台前想拆卸自己的發飾，可她剛剛抽出一支簪子，便忍不住伏案哭了起來。

  她從來不是愛哭的人。

  可她這些天流的眼淚，恐怕比之前的十幾年都要多。

  藍琬兀自哭得傷心，隻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人把她頭上的簪環配飾一一摘下，甚至還幫她梳了梳頭。

  桃木的梳子劃過頭頂，令她感覺到了片刻的舒緩與安寧。她終於慢慢止住了哭聲，抬起頭來。

  透過朦朧的淚眼和麵前的銅鏡，她看到了身後伺候她梳頭的人。

  不是芋兒，是諾潭。

  她已經三個多月沒有單獨見過他了，此刻看見是他，更是忍不住嗚咽起來。諾潭默然張開了懷抱，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聽著她低泣。

  良久，他低聲說了句：“讓你受委屈了……都怪我沒用，幫不上你。”

  可他說完後，藍琬卻哭得更大聲了。他不知是自己哪個字說錯了，趕忙俯下身來，幫她擦眼淚。

  又過了一陣，見她漸漸止住哭聲，諾潭問了一聲：“你真的……一句話都不想對我說嗎？”

  “對不起……”藍琬說著，下意識咬了咬嘴唇。

  諾潭原本有一肚子話想說，可看著她如此可憐的模樣，便隻剩下心疼了。他回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是那樣的意氣風發，而如今她形容憔悴，眼眶紅腫，眸子裏布滿血絲，與當初簡直判若兩人。

  “是我對不起你。”諾潭說著，再一次用力抱緊了她。

  他感覺到懷裏的人先是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隨後卻又是緊緊抱住了他。

  他緩緩說道：“芋兒告訴我了，你有孕了，對嗎？”

  “這小蹄子……”藍琬靠在他懷裏，喃喃罵道，“她早被你收買了吧？”

  “你如何打算？”

  “也不由得我打算。”她的聲音有些嘶啞，隻是低聲說著，“我必須把他生下來。”

  “好……”諾潭應著，又問，“那麽，這段時日你便可以好好在東宮安胎，哪兒也不必去了吧？”

  藍琬忽地仰起頭，說：“文姐姐和我二哥……”

  “我會安排好。”諾潭打斷了她，“這些事我可以幫你做，你不必操心。”

  說著，他把她的小腦袋按回到懷中：“這段時日你便好好養著，好好陪陪我，好麽？”

  “我……”藍琬又一次哽咽了，“我……不值得你對我這樣好。”

  諾潭聽了卻是長歎一聲：“是我不配……不配對你好……”

  她太辛苦了，就這樣靠在他的懷裏沉沉睡去。

  而把她安頓好之後，諾潭卻是在昏暗的燭光中靜靜凝視著她，並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他信命。

  他一直以為，是命運和他開了個玩笑，才讓他這樣的人生在了帝王家，成為了太子。他也曾經思考過無數次，如果真的可以選擇，他還要不要當這個太子。

  他厭惡朝臣，也厭惡權力，更厭惡那至高無上權力的化身——他的父親、大宸的皇帝。

  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一點也不想當太子，更不想成為皇帝。

  可是看著心愛的女子被逼到這般境地，自己卻什麽也做不了，他無時無刻不感到痛苦。

  太痛了。

  他不願再想下去。

  於是，他輕輕地在她額頭印下一個吻，握緊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