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宣九年二月十二

  這日是太子的生辰，雖然昨夜睡得不好，但他還是一早便起身迎來送往。

  皇後早早便來到東宮，把給兒子的禮品放下後，還誇獎了他近日的言行，並恩典他過完今日的生辰，便可以自由離開東宮行動了。

  雖然這隻是皇後順便送的一句恩典，可對於諾潭來說，恐怕是今日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皇帝忙於政務，到了中午才抽了空過來。

  他一向不苟言笑，十分難伺候，可今日卻笑得十分開懷，宮女宦官們見狀也都鬆了口氣。

  說笑片刻，他突然說：“太子，帶朕去你書房看看。就咱們父子倆。”

  “遵父皇命。”諾潭也笑著回答。

  說罷，諾潭便引著皇帝來到書房，後麵隻有皇帝的隨身太監王用跟著。諾潭瞥了他一眼，見他還背著一個匣子，不知裝的什麽，卻讓他不寒而栗。

  父子二人進了書房，皇帝在正位坐了，先是考問了幾句功課，諾潭倒還算得上對答如流。

  隨後，皇帝突然說：“你不小了，下個月就要為你選妃。有一件事，朕需告訴你知道。”

  “父皇請講。”

  “朕不是先太後的親生兒子。”皇帝邊說，邊打量著太子的神情，“是先帝喜愛朕，才將朕過繼到先太後膝下，這才有了嫡子的名分。若非如此，恐怕今日的皇位，便是旁人的了。這太子之位，自然也不是你的。”

  談及皇位，諾潭有些緊張：“父皇說笑了。皇祖父屬意於父皇您，這皇位又怎可能是旁人的？”

  “是這道理。雖然朕那時，太子當得還不及你名正言順。可先帝的意思，旁人也無法違抗。”

  這話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即便諾潭這太子之位再名正言順，若是他不屬意於他，隻怕也會保不住。

  諾潭不敢多說，隻答：“父皇所言極是。”

  皇帝仍注意著他的神情，繼續說：“那你說，若有人以朕的出身為由，上書彈劾，說朕不該即位。那又該當何罪呢？”

  諾潭已然驚得一身冷汗，他微微濕潤的鬢角並沒有逃過皇帝的眼睛。

  他想起了昨夜的噩夢，想起了之前錢喜失蹤了整整一天，現在他知道，這些都不是巧合。

  父皇已經全都知道了。

  自己父親的脾氣，諾潭自然清楚，日常的小事依著別人倒是無妨，可此等朝政大事，是半點也不能拂逆於他的。

  於是諾潭隻能回答：“此等亂臣賊子，罪不容誅。”

  皇帝點了點頭：“不錯。所以，朕抄其家、滅其族，也不算是冤枉他們吧？”

  “父皇聖明。”

  皇帝的臉色終於和緩了一些，繼續說：“朕剛剛即位時，便處理了這樣一批亂臣。可其中不乏逃脫的餘孽。昨夜還找到了一個罪臣之女，當即便挫骨揚灰了。”

  “啊……”諾潭忍不住低呼一聲。

  皇帝卻仍神色如常，說：“你這孩子，學問不錯，就是心軟。這話都聽不得，日後如何當皇帝？如何殺伐決斷？”

  皇帝見他不答，便喊了一聲：“王用。”

  大太監王用進來，把那個細長的匣子放了下來。

  “打開吧。”皇帝吩咐完，又對太子道，“這把琴，便算是朕給你的生辰賀禮了。朕想著，你大概喜歡。”

  站在下首的諾潭，從聽到那句“挫骨揚灰”後，心中便已痛得沒有了知覺，隻能仍憑著自幼學習的禮數，勉強不失儀，當即跪倒叩頭：“謝父皇隆恩。”

  皇帝聽得出，太子在忍耐，可還是掩飾不住聲音的顫抖。

  皇帝起身笑道：“你喜歡就好。朕還宣了幾位大臣議事，就先走了。今日是你生辰，好好樂一回吧。”

  說罷，皇帝便真的帶著王用走了。

  太子則仍伏在地上，毫無感情地跟了一句：“恭送父皇。”

  書房中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可他還是伏在地上，不肯起來，或者說是根本直不起身來。

  在沒有人能看見的角度，他涕泗橫流，毫無皇家威儀。

  無聲的淚水，默然打濕了柔軟名貴的波斯毯，他現在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曨嫣……

  與她初遇，便是論文講詩，相見恨晚；第二次真正見了麵，見識了她的琴技、她堅韌的性格，更讓他驚喜不已。此後的每一次相見，二人撫琴、對詩，剪燭窗前、互訴衷腸。

  兩情相悅，兩心相知，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昨夜還找到了一個罪臣之女，當即便挫骨揚灰了。”

  父皇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沒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嗎？

  對了，琴！

  諾潭終於爬了起來，手腳並用爬到琴前。

  透過淚光，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架古琴，斷了一根弦。

  琴弦斷時，是否也是她魂斷之時？

  正此時，蓮雲抱著孩子推門進來，見太子跪在地上，驚道：“殿下怎麽在地上坐著？這時節可還涼著呢！”

  她抱著孩子不方便，於是喊：“安公公，快來！把殿下扶起來。”

  馬安跑著進來，見狀連忙上前攙扶：“殿下，您這是怎麽了？奴才扶你回去歇息吧？”

  可太子卻不顧他的攙扶，徑自撲到琴上，一把抱住了古琴。

  就像抱住了她一樣。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諾潭終於放聲痛哭。

  而蓮雲和馬安則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聽到哭聲，蓮雲懷中的孩子也跟著哭了起來。

  蓮雲隻得哄著孩子，說：“安公公，我帶著小皇孫先去了，你好生安慰殿下吧。”說罷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