曨嫣八歲以前，是在深宅大院中度過的——她是蘇州知府相大人唯一的千金。

  她沒有弟弟妹妹，隻有三個哥哥，作為家裏最小的女兒，她從小便在眾星捧月之中，極受寵愛。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孩子，很小就跟著哥哥們讀書，琴棋書畫都是找最好的老師來教，尤其擅長撫琴。

  然而，長到八歲時，家中突遭大難，是父母搶先將小兒子和她分別送出府去，她才逃過一死。可一個全家遭難的小女孩，離開了家之後，又有什麽好日子過呢？

  先是在山野之間遭遇了山賊搶掠，保護她的家丁仆人在她麵前慘死。山賊是見她生得玉雪可愛，才沒有當即殺了她，而是將她賣給了人販子。

  幾經輾轉，最後她被賣到了一個戲園子裏。八九歲的孩子正是學戲的好年紀，她便開始每天起早貪黑練功。

  因為她生得美、又聰明，十三歲那年，戲園子便打算讓她上台。誰知演了沒有幾場，她便被一個紈絝子弟看中了。

  他將她買了出去，帶回京城，養在自己的別院中。那人初時對她極好，哄得她放鬆了警惕後，便在一個夜晚，玷汙了她。

  此後沒過多久，那紈絝便不再愛護她，竟將她隨意打賞給了小廝。小廝並不好色，沒有想留她的意思，便把她賣入了傾樓。

  許是當時她尚未長成，還是個孩子模樣，並且沒有什麽像樣的打扮，所以也沒有賣上什麽好價錢。

  可老鴇看人的眼睛最毒，她看得出這女孩子其實十分標致，又兼眉眼間氣韻不俗，想要賺大錢，還是要著落在她身上。

  於是，老鴇便把她好好地養在了後院，還專門按照她的身世，為她蓋了一棟樓。而此時的她，早已經看透了人情冷暖——她知道這位媽媽對她好，是有所圖的。

  終於，到了她十六歲的那天，老鴇來問她：“閨女，你的招牌得掛出去了，叫個什麽花名好啊？”

  她已經很久沒有用過名字了……這些年，她隻被叫小姑娘、彈琴的、唱曲兒的、買來的、小姨娘、破鞋……反倒是老鴇叫她的這一聲“閨女”，已經是最尊重最親切的稱呼了。

  她怎能不想家呢？

  “我就叫湘吧，”她想用自己家族的姓氏，卻又怕玷汙了家族，於是隻好在姓氏旁邊加上了水旁，還加了一個冠冕堂皇的解釋，“自古便有屈子寫就了《湘夫人》，無論是攀附文雅的人，還是真通文墨的人，都會喜歡的。”

  “好好好，就叫個湘字，湘兒、湘夫人、湘姑娘！”老鴇雖然聽不懂什麽是“湘夫人”，但卻能聽懂“夫人”，“我閨女又通文墨、又通風月，那些王孫貴公子一定愛極了你！”

  老鴇子轉身要走，湘姑娘卻叫住了她：“媽媽，我有個法子，可能比夜夜陪客，賺錢更多、更快。”

  於是，才有了京城綾羅巷的傳奇，才有了那位令人癲狂的傾樓花魁——湘姑娘。

  她一直在等，希望能有一個值得托付的人，把她贖出去，然而等了這麽久，她等到的人，竟然是當朝太子？

  “你竟然是太子？”她不禁喃喃道。

  而麵前的諾潭卻並不知道她在擔憂什麽，隻是說：“沒錯。曨嫣，你別怪我瞞了你。我出宮都是悄悄的，實在不宜張揚。”

  曨嫣尚自錯愕，諾潭繼續道：“我一定會將你贖出去，娶你做我的太子妃，待到我登基時，你便是皇後。沒有人能拆散我們的，我們一定能朝夕相伴。”

  聽他說著瘋話，曨嫣失笑，隻是轉過身去，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再也別來了。”

  “曨嫣……”諾潭還以為她在惱自己隱瞞身份，於是上前抱住她，“我沒有告訴你真實身份，是我的錯，可我說的要與你相伴一世、白頭偕老，都不是騙你。”

  “我沒有與你玩笑，”曨嫣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你走吧，別來見我。”

  說著話，她又是掙紮，想掙開諾潭的懷抱。

  諾潭雖不知緣由，但也知道曨嫣不是使小性子的人，於是不敢用強，隻得鬆手。

  他心亂如麻，可同時也在艱難地思索：到底是怎麽了？

  他並不了解曨嫣的身世，他隻從老鴇子那裏聽說過，她曾是江南大戶人家的小姐；此外，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知道她會彈琴、會唱戲，也曾經有疼愛她的父母、兄長……

  還有什麽呢？

  ……對了，剛剛，是她先提到了皇帝，還說皇帝手段狠毒！

  諾潭猜到了七八分，於是小心地問了一聲：“你……是不是，恨我父皇？”

  曨嫣一直背對著他，其實早已淚流滿麵，而此刻聽到他問了出來，更是忍不住低低啜泣起來。

  諾潭知道自己猜對了，於是又問：“到底為何？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你與我說說，萬一是誤會呢？”

  兩人又僵持了一陣，曨嫣才漸漸止住哭聲：“這沒什麽好誤會的。我父親，曾經上書，指出那人生母卑微、並非嫡子，不應該立他為太子。此事他記恨在心，登基後便找了個由頭，滅了我家三族。”

  “父皇他不是先太後親生？”

  曨嫣冷笑：“你看，他做賊心虛，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世。”

  諾潭也知道，他的那位父皇，為了皇位似乎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心中不禁也信了幾分。

  他略一沉吟，說道：“如此說來，確是父皇的不是……所以，老天才安排我們相遇，對嗎？”

  他繼續道：“人們都說父債子償，是父皇欠你的，所以要我來還給你。老天安排我來，就是要贖你出去的。”

  諾潭說得坦誠，仿佛這真的是天經地義一般。

  曨嫣聽了這話，卻是又哭了起來——她不知道，要用情多深，才能使他編造出這樣的歪理；可她也知道，這句“歪理”，是那個人的真心話。

  而諾潭，此刻卻隻盼著她能轉過身來，拋掉仇恨，破涕為笑地對他說一聲“好”。

  曨嫣又何嚐不想這樣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