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莫笑，”湘兒答道，“湘兒最喜歡的，是《柳子厚墓誌銘》。”

  諾潭心中又是一動，問道：“姑娘可喜歡那句‘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聽他如此相問，湘兒也是心中一驚，脫口答道：“湘兒所喜，正是這句。自古文豪大多失意，此皆因，為文者大多摯愛直抒胸臆。為了一頂烏紗，整日提心吊膽、步步為營，說話盡是言不由衷，倒不如說句發自真心的話，即便遭貶斥、甚至處死，又有何妨？”

  “姑娘喜歡的，似乎是柳子厚。”諾潭道。

  湘兒躲在窗後苦笑，隻道：“公子提及韓昌黎，湘兒才說起這些。公子切勿掛懷。”

  “倒不知姑娘最愛哪位名家的詩作？”

  “名家談不到吧。”湘兒也順勢轉了話題，“公子該讀過《文選》吧？不知可曾留意過‘雜詩’一類中的《古詩》？”

  “那是自然。”諾潭當即道，“《古詩》言辭率真，看似普通，細讀便覺渾然天成、一字千金，實乃上上佳作。”

  “公子呢？”湘兒聽來心下暢快，“公子最喜歡的詩作又是什麽？”

  諾潭想也不想便道：“《詩經》！雖說讀過的許多，但隻覺後來詩歌都不及《詩經》渾然天成，耐人尋味。”

  湘兒下意識抿嘴一笑：“適才公子還說湘兒所愛《古詩》是渾然天成呢。難不成是恭維湘兒的？”

  “不不不。小可所說乃是心中所想。《古詩》固然也是渾然天成之作，隻是……”諾潭話鋒一轉，“其中多寫離愁別恨、彷徨失意，讀來多令人心緒低沉。”

  說罷，諾潭便覺稍有不妥，但卻也來不及補上什麽。閣樓上的湘兒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淺淺歎息：“已落煙花地，我本薄命人。詩中離恨於我而言又算得上什麽？我倒覺得，若有人與我分別時，能教我領略離愁別恨之感，便是好的。”

  “姑娘……”聽出湘兒言語中若隱若現的憂思，諾潭不禁長歎一聲，心中隻道：她的確不是平凡女子，我倒想聽聽她的身世；若我是那個能教她牽掛的人，該有多好？不不不，我不該教她牽掛，我該讓她離開這裏，日日陪著她，讓她時時刻刻都開懷暢快！

  錢喜此時還在一旁的花叢中等候，見二人一直是樓內樓外隔空對答，且說的盡是些他聽不懂的詩文辭賦，不覺間打了個嗬欠。這一犯困，便是一陣涼風襲來，接著錢喜便打了個噴嚏。這春日夜半，還是冷的，真不知太子殿下覺不覺冷？若真把他凍病了，我可擔待不起。

  他如此想著往那邊望去，卻見諾潭臉上神情頗為歡喜，單獨站在風中也對著寒意渾然不覺。二人聊了許久，卻也不曾見麵，真真是急壞了錢喜，有幾次他都恨不得過去替太子說這話了。

  終於，湘姑娘道：“公子也不提要見我一麵嗎？”

  “能與姑娘如此暢談，小可已心滿意足，若姑娘不便，小可不敢奢望。”

  低笑傳來：“知音相見，如何算是奢望？”話音一落，閣樓二層軒窗緩緩打開，但見一素衣女子當風而立。她明眸皓齒、眉如弦月，巴掌大的臉龐光潔無瑕，似是連酒窩也容不下。

  這日正是十五月圓之夜，此刻一輪明月正掛在樓上，湘兒在樓中，清風拂動，長發輕飄，便如月中嫦娥一般，諾潭不禁看得怔住。

  樓上湘姑娘也望著諾潭，嘴角含笑，溫婉柔情。隻見諾潭是做富貴書生打扮，外披青色公子氅，腰懸折扇、美玉，夜色中更顯風度翩翩。

  雖說也曾被許多充滿情欲的目光瞧過，但讓湘兒心動的，這怕是第一個，畢竟是年方二八的姑娘，湘兒雪白的臉頰立即轉為粉紅，頭也微微低了低。

  而樓下的諾潭兀自看得出神，待他回過神來，卻發現樓上的窗口已然空了。

  翌日傍晚，聽聞皇後又去陪伴皇帝，太子便又立刻帶著錢喜出宮去了。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次諾潭可以說是輕車熟路，進了傾樓之後，便把錢喜撇下，自己徑直到後麵園子裏去找湘姑娘了。

  錢喜掏出銀子來打賞眾人，而老鴇子也忍不住來打探了一句：“你家少爺到底是什麽路數？竟然能讓湘兒動心？”

  錢喜極為得意，一邊比劃著，一邊說：“我家公子，自然是天底下最為瀟灑、富貴之人！任誰也甭想與我家公子相提並論！”

  卻說諾潭到了小樓下麵，當即朗聲到：“小可前來，拜見湘姑娘！”

  話音剛落，便見二樓的窗子開了，湘姑娘隻穿著貼身小衣探出頭來，披散的長發隨意地浮動著，更有幾縷貼在臉頰上，不似昨日那般恍若神仙下凡，倒露出幾分小女兒態來。

  “你來啦！”

  諾潭唯覺她的聲音比諸昨日，更多了分甜美。

  然而，他隻一愣的瞬間，卻發現窗口又空了，急得他連忙張望。

  正此時，卻是麵前的樓門緩緩開啟，樓中的佳人已經站在了他麵前，正微微笑著，含情脈脈望著自己。

  湘姑娘向前走了幾步，深深一福道：“公子。”

  走得近了，更見她肌膚勝雪、雙眸明亮，而她微微一笑時，左頰上又有個若隱若現的梨渦。諾潭呆愣在那裏，隻顧著看眼前的女子。

  “公子，請到樓上一敘吧。”

  見諾潭仍在原地犯癡，湘姑娘又是一笑，走上前來，隔著薄紗捉住諾潭手臂，一路把他拉到了二樓。

  “公子請坐吧。”

  說了也是白說。諾潭仍望著她出神，一動不動。

  湘姑娘含笑搖頭，見他不動，便雙手搭上諾潭的肩膀，輕輕一按，將他安置在了紅木座椅上。

  諾潭這才回過神來，立即又站起來作揖請罪：“實在……實在抱歉，還請姑娘恕小可無禮。”

  “公子不必，曨嫣明白。”女子走到窗前，回眸一笑。

  “曨……嫣？”

  “星月掩映雲曈曨，嫣然縱送遊龍驚。曨嫣，是小女的閨名。這可是連媽媽也不知道的。”

  “前句又是韓昌黎的詩，姑娘似乎真的很熟悉他。”

  湘姑娘嫣然一笑：“其實，是大哥喜歡，我隻是聽他常常念。”

  “你還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