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宣八年三月十五

  二更鼓響，與上次一般，太子又帶著錢喜悄悄出宮。這次諾潭沒有再貪戀街市上的熱鬧，而是徑直往傾樓去了。

  馬車裏，錢喜笑道：“傾樓果真名不虛傳，連少爺也是如癡如醉過了半月，今日得了空，更是馬不停蹄地來了。”

  太子苦笑一聲：“若非那般癡醉驚動眾人，又何至於等了半月之久才得空再來？”

  “小的倒是不懂了。”錢喜又道，“上次連麵都沒見，話也沒說上一句，怎麽您就對那位湘姑娘如此癡迷？”

  “你自然是不懂的。”太子說著，展開手中折扇搖了搖，“那位湘姑娘，雖說落入煙花之地，卻絕不是一般人。”

  到了傾樓外，錢喜攙著諾潭下車。裏麵老鴇眼尖，一眼就認出來是那日來的公子，當即迎了出來。

  “喲！公子您又來了！”老鴇滿臉堆笑，“今兒可是還要見湘兒？不瞞您說，您這半個月沒來，我們湘兒可是一個人都沒見過，隻是心心念念想著公子您呢！”

  “果真？”諾潭心花怒放。

  需知湘兒一向不常見客，半月不見人倒不算奇事，但老鴇有意要用甜話膩著財神爺：“咱這兒說話沒有半分假的！湘兒便是想著公子您，連我這老婆子她都不見呢！如若不信，您一會兒親口問湘兒也就是了！”

  諾潭聽來心中愈發高興，說道：“小錢，賞！”

  錢喜立即送了銀子上去，老鴇歡天喜地地雙手接過，轉身遞到賬上。

  “來來來，跟著我來。”老鴇在前引路，“我帶您進去。”

  從大廳東側回廊穿過，三人又來到後邊庭院。上次老鴇著意要帶著諾潭遊覽，因此繞了許多路，這夜便抄了近路，徑直來到湘兒的閣樓下。

  “湘兒。”三人站在閣樓下，老鴇放聲說道，“初一那日來的公子又來了。”

  裏麵“啪”的一聲，好像瓷器摔了的聲音。

  “湘姑娘！你沒事吧？”諾潭聽來十分擔憂，當即喊了出來。

  老鴇卻是掩嘴笑了，說：“湘兒你別急啊，公子既然來了，便不會走。公子說是吧？”

  “是是是。”諾潭道，“小可走不走，全憑姑娘。”

  老鴇出言調笑：“喲，公子您平日裏就這樣油嘴滑舌的嗎？”

  諾潭臉有些紅了，正不知如何回答，便聽樓上湘姑娘略帶嬌氣嗔了句：“媽媽……”

  “哎，閨女有事兒說。”

  “夜裏客多事忙，湘兒這兒就不勞您大駕，不耽誤您賺錢了。”

  這便是要老鴇走的意思了，老鴇當即道：“好好好，湘兒果然最懂事。那媽媽這就往前麵去了，你可好好待客。”

  “媽媽放心。”

  老鴇轉身向諾潭、錢喜行了禮，道：“公子爺好生與湘兒共度良宵吧。”

  聽了這話諾潭又是臉紅不語，錢喜則在一旁偷笑。

  老鴇去後，諾潭便站在樓下手足無措起來，竟不知要說些什麽。

  錢喜見狀則代為開口：“湘姑娘既然有意，可否與我家公子相見。”

  湘姑娘聲中帶著清冷：“你也該去才是。”

  “那怎麽成？”錢喜當即道，“我家少爺的……”

  “不妨。”諾潭打斷錢喜道，“你去吧，我這裏不打緊。”

  錢喜則壓低聲音：“我的爺，您的性命可不是兒戲的。”

  諾潭隻說：“你我不說，哪個知道我是誰？”

  錢喜仍有些猶豫，諾潭卻是笑道：“傾樓這麽大個生意，總不至在內院裏還有危險吧？”

  錢喜從不違拗諾潭的意思，所以心中雖不安，卻也隻說：“少爺自己多小心些，小的便在不遠處等著。”

  諾潭又是一笑，輕推了錢喜一把，錢喜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閣樓之上，湘姑娘見錢喜走得遠了，這才開口：“難為公子耐心，竟能二次來訪，湘兒榮幸之至。”

  諾潭聽見湘兒的口氣與之前同老鴇、同錢喜說話時全然不同，頓覺心神一蕩，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湘兒等不來答話，便從窗縫向外看去，見他一副被攝去魂魄的樣子，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吟道：“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

  “我……我不是有意不來的。”話語衝口而出，諾潭自己也是說完才反應過來。

  湘兒吟的是《湘君》，是與《湘夫人》相對應的詩文。諾潭聽她吟那兩句，便以為是在問他為何猶豫著不來，於是便脫口回答了。隨後他才想到，這也是湘夫人在訴說對湘君的思念，不由得揚起了嘴角。

  “公子是……有事絆住了？”

  “是，是。”諾潭回道，“姑娘聰慧。”

  “湘兒倒羨慕公子有事一絆。總好過我，被如此束之高閣，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幾句話說下來，諾潭終於定了神，說道：“每日想見姑娘之人無數，怎會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此一問勾起了湘兒的傷心事，她答道：“若沒句像樣的話，不說也罷。”

  “小可倒希望能與姑娘說上幾句，不知姑娘願不願意？”

  湘兒在窗後莞爾：“我們不是已經說一陣子了嗎？”

  諾潭便覺心如鹿撞，隻是癡癡地望著閣樓二層的窗子，癡癡地笑。而窗子後麵的湘兒正從窗縫向外望著，雖然相隔甚遠，卻仍能感到樓下公子眼中的深情。

  “知音者誠稀……”諾潭喃喃吟誦，“姑娘的困境，小可也是深有體會。即便是在……在我家那樣的府上，人是多得很，可於我而言，也是知音難覓。更何況是姑娘你，身在此地？”

  “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湘兒吟罷笑道，“公子生在富貴榮華之處，或許未曾聽過如此粗鄙的坊間句子吧？”

  “我倒未覺得哪裏粗鄙，隻覺直白坦蕩。”諾潭道，“更何況，出自姑娘之心的句子，怎會與粗鄙相幹？”

  湘兒又道：“適才聽聞公子提及韓昌黎詩作，公子可是喜歡他的詩文嗎？”

  “不盡然吧。”提起詩詞歌賦，諾潭興致便起，“韓昌黎詩作之中不少生硬晦澀，讀來不暢，有刻意雕琢之嫌。我隻喜歡他平易、流暢之作，便如《知己者誠稀》。”

  “比起他的詩，我倒更喜他的文。”

  諾潭隻覺一個姑娘家竟愛讀文，心中便覺有趣，不禁展顏一笑：“韓昌黎一生成文頗多，論說傳記，頌讚書序，祭文碑誌皆有。敢問姑娘最愛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