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這時才想明白，蕭淩妖今日要教重煥的，是挨餓。

  行走江湖不比在王府裏養尊處優，有一頓沒一頓是常事，練就一身挨餓的本事，確實也是必須的。

  周通沾沾自喜，剛要抬腿跟上重煥，眼角餘光一瞥，便見蕭淩妖朝他使了個眼神。

  緊接著，蕭淩妖起身走向屋內。

  周通心領神會，明白蕭淩妖有所吩咐，當即識趣地跟著蕭淩妖進屋，隻留重煥一人在外。

  “呃，嗯？兔子？柴火？”

  聽清蕭淩妖吩咐，周通長長籲了一口氣。

  還好，這回不是做什麽壞事，要是讓他“助紂為虐”幫蕭淩妖教導重煥，周通真狠不下心腸。

  聽罷吩咐，周通匆匆離屋出了別院，與在月洞門外候著的兩名家丁一番耳語。

  那兩名家丁麵麵相覷，猶豫片刻，便朝周通點了點頭，其中一名家丁引著周通，離開了這座別院。

  將月洞門外的情形收入眼簾，蕭淩妖撇撇嘴，將目光再度投到重煥身上。

  這小家夥，大概和周通一樣，都以為自己要鍛煉他的挨餓功夫吧?

  嗯，再做一會兒夢吧。

  ~~

  一直到中午時分，重煥摔倒以後掙紮了下，愣是沒有爬起。

  他已經徹底力竭了。

  饒是身體素質遠超同齡，但先是沒用早膳，又繞著別院跑了整整一個早晨，這位攝政王小世子心誌再堅韌，可力竭就是力竭，沒有補充，便再也無以為繼。

  而這時，周通回來了。

  他扛著一堆幹柴，拎著一隻兔~~兔子?！

  重煥到底還是個孩子，一看到周通眼裏活蹦亂跳的兔子，當即兩眼放亮，掙紮了下便坐起，目不轉睛打量那隻通體雪白的兔子。

  蕭淩妖朝周通使了個眼色，周通目露不忍，將兔子遞給重煥：“小世子，替我保管一下。”

  重煥一愣，仿佛周身力氣突然恢複，歡歡喜喜接過。

  在攝政王府，罕有除了人以外的活物，因此這隻兔子對重煥而言，既可愛，又是難得一見的稀罕東西，一抱在懷裏，便愛不釋手撫摸起來。

  周通看到這副情景，臉上升起肉眼可見的心疼，但他手底並未有多少猶豫，三當家吩咐下來的事，不容置疑。

  周通丟下幹柴，支起了篝火。

  重煥與兔子嬉戲許久，這才注意到周通的舉動，看了一會兒，臉色微變，終於明白周通在做什麽。

  “這，這是要烤了它?”

  重煥語氣是百般不情願，卻不爭氣地吞了口口水。

  他雖沒玩過兔子，卻吃過兔肉，自然明白其滋味。

  周通原本還擔心在小孩子麵前殺生，殺了重煥愛不釋手的兔子是一種殘忍，眼下看到重煥，登時傻眼，這才意識到以重煥這幾天的表現，本就不該和普通孩子相提並論。

  他有些哭笑不得：“那是，三當家的廚藝堪稱一絕，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哩，待會兒保管你吃得合不攏嘴。”

  周通這話仍有慣常的吹噓成分，卻也有一半是實情，他和蕭淩妖相伴多日，對蕭淩妖可稱高超的是廚藝自然深有體會。

  重煥又是咕咚！猛地吞了一口口水，眼巴巴望著蕭淩妖，腹中咕咕直叫，再也掩蓋不住。

  肚皮聲震天，他那張白嫩小臉唰地就紅了。

  蕭淩妖隻笑笑，在庭中井中打起一桶水，隨後摸出貼身短匕洗了洗，遞給重煥：“想吃可以，但必須由你下手結果它。”

  啪！

  周通那邊手抖，掉下了一根幹柴。

  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想著果然不應該期盼三當家會發善心，讓重煥安安心心吃一頓烤兔肉，原來三當家打的算盤是要叫重煥拿兔子練手，見見血。

  說實話，周通打心底不願意看到重煥和諸如殺字、血字之類的有所瓜葛，畢竟不經世事的小孩子而已，該做的，難道不是在父母蔭庇下，過上一個無憂無慮童年嗎?

  別接匕首，別接匕首~~

  看著重煥猶猶豫豫抬起小手，周通心裏不由自主在呐喊。

  可惜事與願違，重煥注定了迥異於普通孩子，他目中有猶豫，接過那匕首的一瞬間，眼中匕首一掃而空，低頭看了看懷裏可愛的兔子，鄭重其事點頭道：“我知道了，學以致用，我會運用昨日所學，一擊斃命。”

  蕭淩妖笑了笑：“我確實有這層意思，但實際上，我是想借它來問問你。”

  “問問我?”重煥目露迷茫，“三當家要問我什麽?”

  蕭淩妖不由分說，一把從重煥懷裏抓走兔子，那兔子感受到了危險，不同於在重煥懷裏的安寧，瘋狂蹬腿試圖掙脫。

  可惜，麵對堂堂六品武人，一隻兔子想要逃跑難於登天。

  蕭淩妖撫摸著手裏不安分的兔子，淡淡道：“兔子和人一樣，都是生靈，且與你無冤無仇，你忍心下手害它性命?”

  重煥微怔，認真想了想，回道：“不忍心，但是我肚子餓了~~”

  蕭淩妖道：“確實，肚子餓了，就該吃東西，而兔子對你我而言，是可以吃的食物，這是人與兔子之間的規則，所以你不忌諱下手殺它，對嗎?”

  重煥不假思索，輕輕地“嗯”了一聲。

  蕭淩妖便又道：“那如果擺在你麵前的不是兔子，而是人呢?那人身上有著某種你必須要殺死他才能得到的東西，類似於你如今肚皮饑餓需要食物一般，而且那人與你無冤無仇，也和這兔子一樣人畜無害，是個好人，你還會下手殺他嗎?”

  蕭淩妖說的話稍微有些拗口，重煥思忖了好一會兒，蕭淩妖又簡略複述一遍，重煥才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眉頭緊緊皺起，腦海中經曆著不應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天人交戰，許久後才回道：“若對方真是與我無冤無仇的好人，我想我會放棄那件東西。”蕭淩妖毫不驚異於重煥的回答，其實無論是誰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基本都會說出這樣的答案，畢竟口頭上說放棄東西保全人命，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

  這種事，隻有真實經曆了才能見到真章，否則都是空談。

  就從饑餓這方麵來說吧，若問一個人是否會吃人，怕是所有人都會回答不會，但事實上呢?

  過往那些慘痛的禍亂中，易子而食、菜人買賣的事情屢見不鮮，便能體現這個問題的一二。

  蕭淩妖又問：“所以你的選擇是，你不會因為欲望而傷害與你無冤無仇的好人，反而會放棄唾手可得的食物，繼續餓下去?”

  重煥點頭。

  “那好。”蕭淩妖將兔子扔回重煥懷裏，“待你宰殺它之後，這隻兔子歸我和周通，你休息一會兒繼續跑步，不準用午膳。”

  一聽到蕭淩妖的吩咐，周通瞳孔縮了縮，忙不迭擺手叫道：“不可啊，萬萬不可啊三當家，這要是餓壞了小世子，咱們~~”

  “我不。”

  “咱們吃不了兜著呃~~呃呃呃?”周通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後知後覺地瞪大了眼，傻傻看著重煥，“小，小世子，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我不要餓著，我要吃東西。”

  重煥雖是在回答周通，眼睛卻直直和蕭淩妖對視，毫不讓步。

  聽到重煥這些天來第一次拒絕了自己，蕭淩妖冷冷俯視他道：“給我一個解釋。”

  重煥此刻半跪著，一手摁住兔子不讓它逃脫，一手捏著匕首壓在兔子後頸，擺出了一副隨時都可以下手決絕模樣：“人是人，兔子是兔子，這兩件事情不可同日而語，不必混淆在一起，我不會傷害像兔子一樣的人，但我要吃它。”

  蕭淩妖眯起了眼。

  重煥是第一次拒絕自己，而自己則是第一次對重煥升起了無窮無盡的好奇。

  因為在蕭淩妖眼裏，重煥的拒絕是對當前局麵最佳的回答。

  此時此刻，蕭淩妖壓抑不住地想要知道麵前這小小軀體中，究竟還能帶來多少驚喜。

  少頃，蕭淩妖眉頭舒展：“一起吃吧。”

  重煥下手很準。

  匕首直接捅入兔子後頸，一瞬間摧毀了兔子所有知覺，很難想象這一下，竟是出自一名六歲稚童之手。

  接下來的事情蕭淩妖倒沒有讓他繼續，蕭淩妖矮身拿過死兔子，熟練地除去內髒毛發，那邊周通堪堪點起篝火時，蕭淩妖已將兔子叉在樹枝，置於火上炙烤。

  別院內三人，飽餐了一頓兔肉。

  待休息完畢，蕭淩妖又一次吩咐重煥跑步，重煥歡快照做。

  周通看著那小小身影不住奔跑，幾度欲言又止。

  終於，他還是偷偷摸摸湊近蕭淩妖，開口了。

  “三當家，晚間那一頓，還是不要了吧？”

  蕭淩妖冷冷看他：“為何？”

  “呃~~小世子畢竟還是個孩子，這樣做未免有些太，太~~”周通支支吾吾，有點說不下去。

  “殘酷？”

  蕭淩妖替他補充道。

  周通忙是點頭。

  蕭淩妖道：“災難降臨時，沒有人會在意你的年齡，你做了幾年山賊，莫非看到的金錢寨是行俠仗義的？”

  周通頓時語塞，沉默片刻後才道：“可他是小世子，身在攝政王府~~”

  蕭淩妖不耐煩地打斷道：“除了這片天地，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昔日開國時和攝政王同等的五位一字並肩王，如今隻剩下三位，你難道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嗎？”

  周通猛地打了個寒顫，在攝政王府談這話題，三當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轉過頭，他複雜地看了眼重煥，終是收聲了。

  許久，腹中兔肉提供的力氣消耗殆盡，重煥再度摔倒，好在一回生二回熟，重煥已有準備，這一下脫力摔倒，他順勢打了個滾，卸去大半力道，不像先前那般摔得慘烈。

  蕭淩妖拍拍手，示意他可以休息了。

  在周通的攙扶下，重煥坐上蕭淩妖身邊的石凳，趴在石桌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緩了緩，他摸摸肚皮，眼巴巴看著蕭淩妖。

  蕭淩妖笑眯眯道：“又餓了?”

  重煥小雞啄米般點頭。

  蕭淩妖抬眼看看周通，周通歎了一聲，走出月洞門，又與那兩名家丁一番耳語。

  這一次，那兩名家丁顯然已經準備好了，一人離去後片刻，便提著一個鳥籠回來，裏頭的雲雀嘰嘰喳喳，似感受到了危險。

  周通接過鳥籠，回到院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