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錐一臉不耐煩，將那半袋冷饅頭一腳踢進石室，布袋散開，七八個饅頭滾落在地，眨眼間沾滿了灰塵。

  “柳執法吩咐了，你不肯交代什麽，便再關你十天半月看看，若再不從，便一輩子別想出去，我雖可憐你，但執法命令在上，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你且好自為之吧。”

  衛錐滿口胡謅，用繼續關押來威脅蕭淩妖，說話時自身退出石室，拉住牢門，徐徐向外收攏。

  待他說完，石室中被燈火照亮的地方便隻餘半張臉左右寬度，眼見再過三四息，就將剩下一線、徹底合上。

  下一刻，果然如他所料，蕭淩妖一聽這話，又見石室將閉，本就已無甚血色的臉臉唰地一下全白了。

  幾乎是連滾帶爬，兩手嗙！地橫抓住牢門，露出半近乎張魂飛魄散的臉。

  歇斯底裏的聲音便在此地回響——

  “不，不，我不要待在這裏，把我放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衛錐故作為難，大力將牢門往外拉了拉。

  他麵前，蕭淩妖死死扒著門不願鬆開，竭盡全力僵持著不讓牢門合上。

  當然，這樣的僵持是衛錐故意為之，他身為一名四品武人，其實隻需真正用力，便能把牢門徹底拉上，甚至就此廢去蕭淩妖一雙手。

  他要給蕭淩妖一線希望。

  衛錐裝作無奈地歎了口氣，稍稍放開力氣，任由蕭淩妖把牢門拉開半尺，半個身子都迫不及待擠出門，貪婪注視那一盞照亮此間的燈火。

  對長久沉在黑暗的人而言，哪怕隻是米粒大小的光華，也足以成為活下去的希望。

  “你這樣，讓我有些難做啊，進去吧，柳執法的吩咐，誰都不能違背，倘若什麽都沒交代就放你出來，你我都得死~~”衛錐目露同情，繼續扮著他的好人。

  蕭淩妖半個身子卡在門縫，拚命搖頭，眼裏一看便滿是對之前日子的後怕。

  衛錐笑笑：“或者，你交代些柳執法想知道的，我替你說說情?”

  “這~~”

  蕭淩妖明顯猶豫了。

  數度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死死抿著唇，卻仍是忍住沒有出聲。

  衛錐瞬間拉下臉來：“不肯說?”

  蕭淩妖猶猶豫豫道：“我~~我~~我不能說~~”

  “嗬。”

  衛錐冷笑一聲，閃電般探出手，將卡在門縫的蕭淩妖狠狠推進石室。

  嗙！

  重重闔上牢門，又挑起胳膊粗的大鐵鏈鎖住，衛錐這才冷冷停手，靜靜聽著裏邊倉皇失措的拍門聲。

  待許久，那拍門聲漸漸平息下去，衛錐才大聲道：“既然不肯說，再在裏頭多待些時日吧，興許哪天我忘了有你這個人的存在，你便可以好好死在牢裏，也算一種解脫。”

  “我，我說~~”

  裏頭響起失魂落魄喃喃聲，衛錐大喜，剛摸上鎖頭，卻聽蕭淩妖又猶豫著變卦了，“不，我不能說，我是七殺，我不能說~~”

  衛錐怒從心起，恨恨一腳踹在門上，踹得鐵鏈和牢門互相撞擊，叮當作響。

  “七殺，嗬嗬，既然你這區區黃口小兒想做英雄，那就好好品味品味這黑暗的滋味吧。”

  衛錐撂下話，提起燈，頭也不回朝上走去。

  昏黃燈火下，他的麵色格外*沉，可僅僅片刻之後，唇角翹起，便勾勒出得意笑容。

  蕭淩妖能堅持五日，雖在崩潰邊緣，怕極了身在黑暗的感覺，卻仍能忍住不肯招供，的確有些出乎衛錐意料。

  但那又如何?

  衛錐已看到了蕭淩妖的動搖，既然動搖了，就意味著遲早有一天會徹底鬆動，被連根拔起的一刻。

  想到那一刻，衛錐神情迷醉。

  那樣一個人徹底卸下麵具、流露自私自利本性背叛他人的美妙時刻，已不久矣~~

  而此時的石室中，聽到腳步聲向上遠去，漸不可聞，清楚衛錐已經離開後，蕭淩妖噗嗤一聲，在黑暗中笑出了聲。

  然後又趕緊捂住嘴巴，強忍著不讓自己再笑出來。

  這什麽酷吏屠伯，也太容易相信別人了，自己隻是隨意演一下，就忽悠過去，讓他以為自己真被黑暗嚇破了膽，哎，高手寂寞啊~~

  不過，蕭淩妖心底其實還有些擔憂。

  也不知這般能夠讓人安安心心修行的洞天福地，究竟能騙到幾時?

  十天。

  衛錐掐指算了算時辰，也是時候再下一趟石室了。

  依蕭淩妖的上次的表現，在那次離開後就應已經陷入無休止的後悔之中。

  好不容易重見光明，卻轉瞬間關入黑暗，這五日來，想必度日如年，時時刻刻都在盼著他這個枕水獄的掌控者前去搭救吧。

  衛錐自言自語：“既然如此，本大人便發發善心救你出苦海，隻希望你這幾日沒有因此瘋魔，若不然，執法大人那裏可就有點不好交代。”

  他提著燈，獨自一人步下通往石室淡淡盤旋台階。

  燈火將他的身影印在沿途石壁上，搖搖晃晃，好似歡騰的黑色火焰，又好似不可名狀的恐怖之物。

  原本以衛錐殺人如麻的酷烈，根本不會被這種影影綽綽的動靜嚇到。

  可他清楚即將去那石室時，一直不由自主回想當初自己待過的那三天，隻覺心裏隱隱發毛，不自覺加快了腳步。

  片刻後，又至石室的牢門前。

  擰開鎖栓，抽走鐵鏈，拉開牢門。

  時隔五日，燈火又一次照亮那間陰森石室。

  角落裏，是一個披頭散發，抱膝埋頭的人影。

  聽到衛錐到來的動靜，那人影劇烈的哆嗦起來，頭也不敢抬，隻埋的更深了，不住喃喃自語道：“你，你們別來找我，不是我要殺你們的，隻是你們該死，該，該死~~我，我再也不殺你們了，滾啊，把頭拿走，拿走，別對著我笑，別~~”

  衛錐皺了皺眉：“新任七殺，你想耍什麽花招，執法大人這回派我來問你，想不想出去?”

  衛錐當然隻是想誑一下蕭淩妖再做打算。

  可蕭淩妖置若罔聞，嘴裏依舊喋喋不休，說什麽別來、該殺、人頭之類的話，仿佛他所處的石室中，有一些衛錐看不見的人存在。

  衛錐見多了被嚴刑拷打的犯人，自然明白蕭淩妖此時的狀態，並不是石室裏真的有什麽東西，而是——

  “瘋了?”

  衛錐大為鬱悶。

  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

  蕭淩妖瘋了，意味著說的話真真假假，很難套出其真實想法，而柳毅那邊，確實有些不好交代。

  但也僅僅隻是不好交代罷了，這些年執掌枕水獄，衛錐手底下死過不少來頭極大的人，許多都被上麵叮囑過要留住性命，可最後因為扛不住刑罰，“不小心”死於他屠伯之手。

  即便如此，他在枕水獄的位置也雷打不動，基本沒被追過什麽責。

  因為大家都清楚，將犯人打入枕水獄，期冀靠著屠伯蒼鷹臥虎等人的刑罰手段來撬出些什麽，就上麵意味著對那犯人無可奈何，屬於不得已而為之的最終手段。

  最終手段沒轍，那便徹底沒轍，犯人是死是活，已無多大區別。

  看著蕭淩妖自言自語的瘋樣，衛錐幽幽一歎，納悶道：“我終究不是那頭臥虎，這種誅心手段，還真有些不適合我，這下搞砸了~~”

  衛錐知道，他用錯了董宣的審訊方式。

  比方說，將犯人塞進石室裏後，他隻是做做甩手掌櫃，隔幾天來看一下，但若是董宣將人關在石室，決計不會如此簡單。

  那頭臥虎必然會輔以許多其他手段，來按部就班攻克犯人心防。

  隻不過，繡衣三大酷吏各有所長，互相之間藏著私，董宣專擅誅心的看家本領一向不會外傳，旁人根本無從學起。

  與之相對的，他衛錐審訊犯人時，也會關門閉窗，絕不讓外人瞧見。

  這就導致了他想用董宣的方法來審訊犯人時，難以掌握其中的度，以至於眼前這位七殺要犯因沉在黑暗太久而心防崩潰，瘋了。

  “你我陣營不同，瘋就瘋吧，可別怪我~~”衛錐愁眉不展，輕手輕腳關上牢門。

  隨後，他便側耳貼在冰冷的牢門上，仔細聽裏邊動靜。

  即使是重入黑暗，蕭淩妖喃喃自語的聲音也沒有變化。

  瘋了之後，身處黑暗還是光明，對其已經失去了意義。

  衛錐重重一跺腳，返身步上台階。

  一口氣直上地麵回到書房，匆匆忙忙修書一封，差手下獄卒送去了攝政王府。

  ~~

  攝政王府。

  聽到攝政王一字一句念出衛錐發來的書信，柳毅挑了挑眉，不自覺撫著手中茶杯：“瘋了?”

  居然瘋了?

  柳毅倒也沒有責怪蕭淩妖不堪一擊，衛錐來的書信極其簡短，並沒有提及蕭淩妖受了何種刑罰，此刻在柳毅心裏，想是蕭淩妖經曆了天底下最嚴酷的刑罰，才會熬到十日就瘋了。

  十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雖叮囑衛錐不可殺傷蕭淩妖，但也知道衛錐身為三大酷吏之首，有無數不殺不傷、卻能讓人痛不欲生的手段。

  衛錐用那些手段拷問蕭淩妖，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而在柳毅的想法裏，蕭淩妖曆經千劫百戰，心智超絕，理應能忍下來，甚至因此磨去太過鋒銳的棱角，完成一場蛻變。

  可蕭淩妖居然瘋了?

  想了想，估計是蕭淩妖那不討喜的性子惹惱了衛錐，逼得衛錐使出渾身解數了吧。

  唉~~

  柳毅抬眼，空洞無物的眼眸投向床榻。

  那裏，攝政王重征一人臥榻側坐，與他依舊隔著簾相見。

  “這衛錐，當真該死~~”重征語氣中明顯帶著怒火。

  感受到攝政王的怒火，柳毅緊緊蹙眉。

  他清楚蕭淩妖在攝政王眼中，是繼段紅欞死後最受青睞的年輕人才之一，雖重要遠不如林落微，但每每蕭淩妖有什麽動向，總會第一時間呈在攝政王眼前。

  攝政王向來惜才，但凡看中的人選，無論立場如何，都會想盡辦法拉攏、折服。

  要知道，當初黎沉秋殺入龍城時，重征曾立於城頭以禮待之，竟試圖當眾拉攏黎沉秋。

  也正因為此，繡衣才會人才濟濟，能夠一力壓服整座大胤江湖。

  攝政王對蕭淩妖動了惜才之心，所以生出了要讓蕭淩妖參加圍獵的念頭。

  但如今，蕭淩妖瘋了。

  柳毅沒有推脫罪責，當即道：“衛錐確實該死，但將蕭淩妖送入枕水獄，是在下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