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些人對攝政王忠心耿耿，哪些人對攝政王有異心但忠於皇上，哪些人是牆頭草，又哪些人心藏反骨，種種立場，柳毅已大致摸清了七七八八。

  相信攝政王繼續抱病下去，再傳出病危之類的消息，這一切必將更加明朗。

  到時攝政王便會根據這些情況對症下藥，在徹底卸任前，剔除那些可能危害朝政的腐肉，給年輕的徽宗皇帝鋪出一條可以輕鬆啟程的康莊大道。

  思忖了會兒，柳毅便道：“既然如此，且讓殿下小心一些，切莫太過貪心，有些人得力得勢，牽一發而動全身，需得點到為止，一時下太多猛藥，容易引火燒身。”

  李師師一愣，便是掩嘴輕笑，目光卻仍舊冷漠：“這些話聽得妾身心驚膽戰，莫非先生是在威脅王爺？”

  柳毅沒有理會她的誅心之言，平靜道：“王妃隻需本分轉述，殿下自然會懂。”

  這些年，武王重征尊攝政王，牢牢把持著朝政，替胤皇聽政，卻也不是完完全全一家獨大。

  先不論那些自詡對上一代神宗皇帝忠心耿耿的老臣，光是大胤開國世襲至今的五位一字並肩王，除開已被剿滅的墨王和百年前便投靠北幽的素王，尚有兩位家道興盛。

  那兩位王爺雖不掌兵，但聯起手來，在名望上足夠和攝政王分庭抗禮，一旦攝政王割除朝中腐肉時做的太過，引起兩位反感，怕是會因此陷入泥潭，重演二十年前繡衣當道時朝政四分五裂的混亂局麵。柳毅為主分憂，自當盡心盡力提醒攝政王，替攝政王剪除一切可能引發禍亂的因素。

  李師師沉默地看著這樣的柳毅，忽然幽幽道：“先生句句不離王爺，就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若在外人看來，李師師對柳毅說的這近乎撒嬌的話，已是赤果果的勾引了。

  柳毅卻是無驚無喜，似沒聽懂其中的意思。

  他認真想了想，回道：“在下並沒有事情需要稟告王妃，不過，煩請王妃再替我給王爺捎句話吧~~”

  不等他說完，李師師眉間蹙起，冷著臉轉身便走。

  柳毅的聲音不緊不慢從她後邊傳來——

  “新任七殺蕭淩妖，將至龍城。”

  ~~

  蕭淩妖將至龍城。

  遠遠望過去，那座象征著大胤權力中心、始建於盛唐之前的雄城展露了崢嶸一角，依稀可見屹立千年的輝煌。

  蕭淩妖輕輕勒馬，便看到周圍一幹明麵上是拱衛，實際押解自己的灰衣人如臨大敵，死死盯著居中的蕭淩妖周通，又不住打量四周，生怕冒出些劫道的高手。

  沒錯，蕭淩妖被抓了，被眼前這些身穿從火服腰佩飛羽刀的繡衣抓了。

  當然，更準確來說是蕭淩妖自投羅網了。

  在離開藥師穀後，蕭淩妖便帶著周通大搖大擺重入司州，混入郡城京兆，打聽到城中繡衣駐事處後，便又大搖大擺登門，自承身份，卸劍，束手就擒，一切順理成章。

  因為，蕭淩妖想見見那位攝政王，想見見那位執法，也想見見那位天下第一的洪靜忠。

  唯有束手就擒，方能最快達到目的。

  隻能說，好在當時伴在身邊的隻有周通，若是葉沉或者黎沉秋，怕是在蕭淩妖生出這個念頭時，就已出劍將蕭淩妖砍成肉末。

  而蕭淩妖自投羅網，引得京兆城裏的繡衣雞飛狗跳，一開始還半信半疑，以為哪個不要命的混賬小子冒充七殺，想過一把英雄癮，後來對照了畫像，才確信蕭淩妖真是那個新任七殺蕭淩妖。

  這一下，京兆城裏的繡衣們萬分迷茫，熟知黎沉秋之可怕的他們，實在沒預料過有朝一日會見到七殺前來自首的情況，想來整個天下因為七殺而望風行動的八千繡衣，也沒人會有這種天方夜譚的想法。

  他們不知道這到底算是天大的功勞，還是滅頂的災難，更不知該如何處置蕭淩妖。

  密報龍城，通知全城守軍戒備可能來犯的外敵，秘密召集附近辦公的繡衣聚集京兆，這一係列事情手忙腳亂做完後，百來名繡衣瞪大眼不眠不休看管蕭淩妖足足一個日夜。

  待獲得龍城那位執法大人的回信後，主事者誠惶誠恐點了十餘位身手最好的繡衣執劍出行，拱衛蕭淩妖周通去龍城，送出了這從天而降的燙手山芋。

  一行人路過長安郡時，遇上匆匆而至十餘位繡衣執劍，合流近三十之數，其中半數胸前都繡三劍銜尾，是和當初董宣實力相若、身處上三品之列的高階執劍。

  深入長安郡後，又有從龍城趕至的一位高階執劍迎來，那人姓餘名朝恩，位列極境，正是司州執符洪靜忠手下的得力幹將。

  自從匯流後，餘朝恩就寸步不離，時時策馬貼在蕭淩妖左右，比服侍蕭淩妖的周通離得還要近。

  遠遠已見龍城，蕭淩妖這一勒馬，餘朝恩示意他人戒備之餘，兀自撫刀威脅道：“小子，你的性命拿捏在咱手裏，可別耍什麽花招。”

  自打蕭淩妖在京兆城自投羅網開始，周通早就被繡衣的陣仗嚇破膽，一路隻是如履薄冰跟在蕭淩妖身邊，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餘朝恩這一下威脅，明明是對蕭淩妖說的，周通卻下意識趴在馬背上抱緊耳朵，兩股戰戰兢兢的不敢聽。

  蕭淩妖沒好氣地瞪了周通一眼，隨即才道：“花招倒是不敢，好不容易來一回龍城，想著將要見識到大胤的中心，有些激動罷了。”

  餘朝恩目中明顯流露出嫌惡：“廢話少說，速速上路。”

  蕭淩妖聳了聳肩，一夾馬腹，再度向前。

  一眾繡衣跟著啟程。

  周通聞聲，忙不迭抬頭拉扯韁繩，匆匆跟著蕭淩妖前進。

  若是不跟緊一點，不小心身在一群殺氣騰騰的繡衣裏麵，他怕是要給嚇得屁滾尿流。

  蕭淩妖回頭又看了眼周通，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對周通這般慫樣的無奈，隨後，目光落在了再度趨近的餘朝恩身上。

  這位洪靜忠手下的得力幹將，不知為何總對自己流露著敵意，難道隻是因為自己是新任七殺的關係？

  蕭淩妖不願多想，隻是看著餘朝恩明明已在中年，卻有著不同尋常的細密嫩.肉，聲音也細聲細氣，給人一種格外*柔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太監~~

  不過說來，那位洪靜忠也是太監，又不知是否和餘朝恩氣質相仿？

  龍城將近，蕭淩妖一時間遐想連篇，差點忘了自己來龍城的目的。

  收了收心神，蕭淩妖悠悠騎馬前行，問道：“餘公公，不知押解我入龍城的事情，有無泄露？”

  餘朝恩道：“執法大人早已調兵遣將，守住了京兆的繡衣駐事處，在你入龍城之前，一個字的消息都放不出去。”

  蕭淩妖籲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我相信繡衣的辦事能力，應當不會我失望。”

  餘朝恩皺了皺眉，隻以為蕭淩妖是在挑釁，重重冷哼一聲，不再搭腔。

  蕭淩妖心虛地和周通對視一眼。

  周通頓時心領神會，明白蕭淩妖心中的擔憂，甚至，因此生出了感同身受的後怕。

  這位三當家啊，是怕那葉姑娘知道後小命休矣，咳~~

  上書“雲良閣”三個瘦金大字的牌匾，高懸頭頂。

  雅致的樓宇，濃濃的脂粉氣息，四處都是花枝招展的女子，頓時讓蕭淩妖明白到了什麽地方。

  進入龍城的一眾繡衣，已在雲良閣周圍四散開來，餘朝恩帶著蕭淩妖和周通，熟門熟路長驅直入雲良閣，在一間雅室門前停下後便攔住周通，示意蕭淩妖單獨入內。

  推開雕花鏤月的精致木門，蕭淩妖便瞧見了一位身著尋常布衣的文士。

  那文士皮白素淨，麵相年輕，兩鬢卻已生白絲，睜開的雙目中一片灰白，顯是目盲之人。

  在和那雙空*眼眸對上的瞬間，蕭淩妖便陡然意識到此人身份——

  繡衣執法，柳毅。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徹頭徹尾湧至心間的寒意。

  蕭淩妖呼吸一窒，明知那對灰白無神的眼眸看不到任何東西，卻本能地感覺到那對眼眸迸濺出的目光直刺自己心底，某些隱秘在深處的東西，似頃刻間被那對眼眸看了個通透。

  蕭淩妖忙不迭挪開眼，竟有些不敢再與其對視。

  柳毅微微一笑：“都說武人一怒，血濺五步，又說近在咫尺，人盡敵國，你此刻佩著劍，而我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為何要怕我？”

  自出京兆至此，被京兆繡衣繳去的雙劍便被送回自己手中，蕭淩妖原本一直納悶繡衣為何會如此慷慨，此時聽到柳毅所言，哪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當即皺眉道：“是你，你吩咐他們把劍還給我的？”

  柳毅坦然道：“那位離龍城不過三百裏，他留給你的劍，我若膽敢不還，不得口口夜夜擔心被找上門？”

  他在說蘭劍笙，也在說那柄造型奇特的枯骨。

  蕭淩妖笑笑：“執法於我有還劍之恩，我便不恩將仇報了。”

  說罷，大大方方解下劍橫在桌幾邊，這才落座。

  當然，蕭淩妖有這等和柳毅獨處的機會，確實想動殺心，但心癢歸心癢，要是真聽柳毅的，自不量力出劍，最終死的絕對隻會是自己。

  蕭淩妖認認真真打量起這位執法，莫名生出不真實的恍惚之感。

  想不到，自己沒和對周通說的那樣如願見到洪靜忠，卻見到了更想見的人。

  這柳毅，便是當初撥弄荊州局麵、促成以自己和葉烽為中心的新一口口追殺的幕後之人。

  待回過神來，見柳毅沒有聲息，蕭淩妖猶豫了下，正襟危坐道：“在下蕭淩妖，見過柳執法。”

  一聲招呼，算是正式見麵了。

  柳毅點點頭，隻淡淡說了他自己的名字：“柳毅。”

  互道姓名之後，雅室裏安靜下來，顯得異常靜謐，與外邊觥籌交錯、琴瑟喧囂的動靜截然相反。

  蕭淩妖心思急轉，有許多話想說想問，一時間百感交集，硬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在隻是沉寂片刻後，柳毅當先打破沉默：“你既自承姓名，是以客人身份來此，而非階下囚，那我也不得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