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便聽一聲熟悉的淒厲尖嘯響起。

  蕭淩妖大驚，還以為井生生又一次失了神智，定睛一看，看她神清目明，才知道她隻是仰頭尖嘯一聲罷了。

  這聲尖嘯擴散開來，眨眼間沒入四麵八方。

  接下來此處，又落入死一般的沉寂。

  這是~~

  蕭淩妖皺了皺眉，看著井生生整暇以待的模樣，忽然意識到了她發出這聲尖嘯的意圖。

  和柳高的哨音一樣，井生生在召集他人。

  但這藥師穀，又有何人會被井生生召集?

  答案無需多想，就已呼之欲出——

  藥師穀十九魔頭。

  不多時，周圍樹林裏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由遠及近，很快有十餘人接二連三趕至。

  這十餘人相貌各異，卻各個散發著令人心驚膽戰的氣息，無一例外都是高手。

  饒是清楚這是井生生召來的，葉沉和張老依舊如臨大敵，忍不住各自撫上兵刃，死死戒備。

  蕭淩妖倒顯得心大了些，坦然麵對這些高手，粗略數了下，除開被岐黃派帶走的黃信魏伯元宋之問三人，恰好來了十六人。

  藥師穀，果然有十九魔頭。

  這其中最顯眼的，是抱著一截斷弦古琴的陰柔男子和一名肩扛斬刀的粗獷漢子。

  不需發問，蕭淩妖就已知道兩人名號——

  鬼琴曲天歌，血屠赫連北聲。

  “曲先生，先前多有得罪。”

  井生生朝氣質陰柔的曲天歌一欠身，曲天歌便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琴弦盡斷的古琴，微微點了點頭。

  蕭淩妖等人頓時想起井生生徹底入魔時，山林中那一聲琴弦崩斷的聲響，如今看來，應是井生生的傑作了。

  看著這受到召集而來的十六位魔頭，蕭淩妖隱隱約約猜到井生生要做什麽，挑了挑眉，硬是忍住沒有出聲。

  隻聽井生生道：“我說過，若走火入魔，不小心墜入魔道，便替你們徹底拔除心魔，放你們自由，此事我自然說到做到。”

  說到這裏，她看向了張老，“還有三位，請岐黃派高抬貴手。”

  張老擦了擦額頭冷汗：“好說，好說，待我稍後出穀，便將那三位釋放了~~”

  鬼琴血屠在內的十六位魔頭在側，他不止不敢說個不字，連詢問木杖客和大客卿下落的膽氣都沒有，再者身為一名醫師，他對方才井生生所說的拔除心魔四字十分在意，心知此時不可得罪井生生。

  井生生也不再理會他，看向眾位魔頭，道：“坐下，閉目凝神。”

  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

  那各個氣勢不弱於葉沉的十六魔頭竟真的乖乖盤坐，紛紛閉目，平靜得沒有一點生息。

  此地氣氛一派祥和。

  若非提前知道眼前這確實是十六位凶神惡煞的魔頭，蕭淩妖差點以為即將見識一群江湖高手坐而論劍的場麵。

  井生生頂著無形的偉力，依舊直直而立，她緩緩道：“魔由心生，我能強行替你們拔除心魔，做回正常人，卻不會磨滅掉你們的心，我口中的心，簡而言之就是會化作心魔的那些執念。”

  “其實我知道，你們的本質並不壞，否則也不會替你們壓製心魔，但是依你們的性子，執念仍在，日後沒準還會滋生心魔，那我便愛莫能助了，到時再相見，該是你我分出生死的時候。”

  曲天歌閉目開口道：“能得遇井姑娘，過上一段不被心魔所困的簡單時日，我已十分滿足，日後若再入魔，請姑娘不必顧念舊情，大大方方出手即可。”

  他麵貌陰柔，聲音卻極富磁性。

  周圍便響起附和——

  “是啊，井姑娘不必手下留情，我等自有自知之明。”

  “若真再次入魔，我自行了斷便是，絕不勞煩姑娘。”

  “我也~~”

  聽著一眾魔頭紛紛表態，蕭淩妖古怪地和葉沉對視了一眼，隨即又下意識環顧四周山林。

  蕭淩妖和葉沉都已意識到，身在這裏的魔頭，不管是臭名昭著的鬼琴還是血屠，入魔都似乎另有隱情，都像是原本心存善念之人，跟井生生一樣不得已走火入魔。

  那麽，那些原本就是惡人，再因心魔墜入魔道的呢?

  是否也有那樣的人前來藥師穀求醫，然後遇見井生生?

  想到此，蕭淩妖頓覺不寒而栗，似乎周圍一下子陰森了許多。

  看向井生生時，心內生出些許複雜，懊悔。

  或許，井生生沒有成功擔起過身為七殺的責任，但是替人壓製心魔引人向善，又或者可能誅殺過一些世人不知道的魔頭，都算得上造福世人的大功德，無形之中，也減少了江湖正道的消耗。

  這時隻聽插進來一聲近乎呢喃的“井姐姐”，蕭淩妖循聲看去，正是薛避晴開的口。

  他欲言又止，似乎不願看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

  井生生知他所想，笑道：“不必擔心，眼下我一鼓作氣壓製了心魔，猶有餘力，正是替他們了卻孽緣的好時機。”

  “可是~~”“我意已決。”

  井生生強勢打斷了薛避晴的話。

  話音落定，她也和十六魔頭那般盤坐下去，雙手輕晃，於虛空中劃出誰也看不懂的玄妙曲線。

  隻片刻後，她臉上滲出細密汗珠，香肩輕輕顫抖，仿佛即將支撐不住。

  但蕭淩妖敏銳地察覺到，以井生生為中心，有什麽東西緩緩擴散了開來，覆蓋，滲透進此地的每一處地方。

  蕭淩妖猛地皺眉，竟生出被天地間某種不可見之物肆意窺伺的感覺，在那樣肆無忌憚的窺伺下，似乎自己渾身赤果果的，心緒袒露在外，毫無任何秘密可言。

  伴隨著這種極度不適的窺伺感，整座山開始輕輕震顫。

  山林晃動，西風狂亂，好似此處大山內裏正在崩塌，毀滅。

  蕭淩妖霍然抬眼看向井生生，心中頓時充滿了不可思議。

  井生生，竟在對抗這座山！

  明明立下大陣，被此山三成之力壓製著，她卻隻是簡簡單單盤坐，便撼動了整座山。

  這~~

  當真是人力可及嗎?

  難道像當初葉前輩那樣的真境強者，也能做到這樣驚世駭俗的事?！

  其實這倒是蕭淩妖想岔了，在聽葉沉說井生生實力無限接近至境時，下意識便將井生生和真境掛上了鉤。

  其實不然。

  葉沉隻說了井生生實力無限接近至境，卻從沒有直言井生生是真境強者，因為儒釋道三教，哪怕半道入魔轉武，也與正常的武者不盡相同。

  就在思緒紛繁的時候，蕭淩妖隻覺周圍氣息陡然一變，一瞬間，眼前似乎已不再是青山綠水，而是血肉橫飛，殘肢斷臂，白骨遍野，各種哭喊聲，嘶吼聲，慘叫聲混雜一處，尤為可怖，間或影影綽綽，似有不可名狀的恐怖彌漫四周。

  心髒猛地漏跳一拍，蕭淩妖這才定了定神，意識到自己被某種氣息影響了心誌，眼前才會浮現出這些令人無法忍受的幻覺。

  長久遊走生死之際，蕭淩妖對這些情景並不陌生，自然沒有任何驚慌失措，深深吸了一口氣，幻覺漸漸消散。

  再看那盤坐的十六魔頭，此刻人人不複平靜，渾身輕顫，似乎被這氣息勾出了心中陰影，眨眼間，十六人氣息變得陰沉、壓抑、癲狂，仿佛又處在了入魔的邊緣。

  葉沉張老兩人大驚失色，不自覺防備又提兵起來。

  不過擔憂不及成真，眾人便覺周圍氣氛一凝，所有混雜此地的令人不適的負麵氣息像是被什麽東西撕扯住一般，倏然朝著井生生湧去。

  就仿佛，井生生成了吸納一切負麵氣息的黑洞。

  “這是~~”葉沉下意識低了低頭，似在內視己身，愣愣出神。

  “怎麽了?”蕭淩妖關切道。

  她失神地看著井生生，喃喃道：“這種直透我心的澄澈之音，莫非就是所謂的道音嗎~~我感覺到，被我壓製住的心魔正在飛速削弱，不，更像是被強行拉扯出來，被什麽東西吞噬了~~”

  “道音?”

  蕭淩妖下意識朝井生生所在的方向傾了傾耳朵。

  什麽都沒聽到啊?

  “此為極盡道意之音，大音希聲，你實力不到家，自然聽不到~~”

  葉沉解釋著，趕緊盤坐下來，一副懶得再搭理蕭淩妖的模樣，不肯錯過此時分毫時刻。

  再看巫老和張老二人，雖未像葉沉那般急不可耐盤坐，卻也都是靜靜而立，閉目體悟著什麽。

  在場，隻剩蕭淩妖薛避晴兩人睜著眼，尷尬地麵麵相覷。

  實力太過低微，真是做什麽都是錯的~~不多時，周圍陰沉盡去，葉沉麵露喜意睜眼，很明顯，在方才蕭淩妖所感受不到的時刻中，她受益匪淺。

  至於那十六魔頭，也紛紛睜眼，各自神清目明，恢複了一開始匯聚而來時的原貌。

  可蕭淩妖敏銳地感覺到，這些人已經變了。

  那種令自己本能想要敬而遠之的氣息，已經在方才短短幾十息中徹底消散於無形。

  就如同，隻是簡簡單單的盤坐後，這十六人經曆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洗滌，脫胎換骨，成了人畜無害的普通人。

  而此刻，薛避晴正目不轉睛，憂心忡忡地看著井生生。

  後者麵色蒼白如雪，雙肩不住戰栗，像是經受不住此山之力的無形重壓，又似體內正在經曆某種難以抑製的痛楚。

  不一會兒，她已是大汗淋漓，鬢發讓汗水徹底打濕，一綹一綹耷拉在額前。

  十六位魔頭麵麵相覷。

  忽然，那血屠赫連北聲當先拜倒，一言不發重重朝著井生生磕下響頭。

  一個，兩個，三個~~

  受他所感，包括鬼琴在內的十五魔頭紛紛拜倒，竟都虔誠地朝著井生生叩頭。

  井生生，似乎已成了他們這些魔頭的信仰。

  待井生生長長舒了一口氣後睜眼，瞧見這一幕，虛弱地抬了抬手道：“眾位快快請起，不過是昔日答應你們的事罷了，無須多禮。”

  赫連北聲直身跪著，聲音如人一般粗獷，蔚為洪亮：“當初不殺之恩未報，姑娘又好心收容，常年替我等壓製心魔，如今以身犯險，替我等除去心魔，恩同再造，請務必受我這一拜。”

  說完，他又虔誠磕頭。

  其餘魔頭齊齊附和，也跟著繼續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