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避晴與她可謂近在咫尺，尖嘯聲便如在耳邊響起，下一刻，他踉蹌著朝後跌坐在地，雙耳流出血來。

  可他完全感受不到痛苦，臉上湧起無邊喜意，聲嘶力竭吼道：“井姐姐，千萬別輸給心魔啊！你堂堂七殺，能與黎沉秋比肩，又豈能敗給心魔，快醒來！醒來！”

  而聽到七殺之名，巫風競並無意外，顯然早就知曉井生生的身份，葉沉和張老卻屬於毫不知情的人，登時傻了眼。

  “七殺，道五~~”葉沉記起先前薛避晴問話蕭淩妖時的古怪，終於徹底明白了。

  她的眼神漸漸放亮，可看到井生生的模樣，又隨即暗淡下去。

  原本寄托了江湖希望的七殺，竟成了足以禍世的大魔頭，世事無常，任她如何想要利用井生生，此刻卻都生不出開口的膽氣。

  這樣的七殺，隨時都可能成為敵人的七殺，不如不用。

  井生生與心魔爭鬥，眼中再度被癲狂之意填滿，那剛浮現不久的掙紮眼看著又要被吞噬。

  見狀，薛避晴急急回頭，手足無措朝蕭淩妖吼道：“多說些，你多說些，和我一起說！勾起她除了心魔之外的其他執念，就有壓製心魔的機會！說，快說啊！”

  蕭淩妖張了張嘴，聲音到了喉嚨口，卻始終發不出來。

  一時間，自己竟想不出除了七殺的身份，初心，還有什麽能勾起井生生執念的事?

  “說啊，說！”薛避晴急出了眼淚，見蕭淩妖靠不住了，又朝前大吼，呼喚著井生生的名字。

  大概是因為“七殺”已勾起井生生被心魔壓製的意誌，薛避晴的聲音起了比之前更大的作用。

  井生生又一次生出動搖。

  眼裏，掙紮和癲狂不斷變幻，互相爭鬥，吞噬，兩相糾纏，似乎永無止境。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癲狂始終占了井生生意誌的絕大部分，掙紮漸漸勢弱，不消多久，薛避晴的呼喚和七殺勾起的執念就將消亡。

  井生生，仍會敗給心魔，成為禍世魔頭，之後便是摧毀這座山殺出去，或者受困此地，直至死亡。

  一念及此，心至靈犀般，蕭淩妖總算喊出了聲——

  “道五！井生生！七殺以你為恥！”

  七殺以你為恥！

  這句話喊出聲，連蕭淩妖自己都愣了一下。

  可緊接著，看到井生生嬌軀一震，似被此話所懾，蕭淩妖腦海裏之前一些猜測的念頭突兀地串在一起，又迫不及待開口道：“你甘心嗎！十七年了，當年立下的雄心壯誌未競，卻變成如今這副苟延殘喘的模樣，你甘心嗎！”

  “我猜你當初接近流民，絕不隻是為了什麽兼濟天下，你這些年都偽裝成一個好人，在騙你麵前這個心思單純的薛避晴，你是七殺，要掀翻這片昏昏無日的天才走出南詔的七殺，竟然口口聲聲談兼濟天下?”

  “別搞笑了！我看你是想借流民立教，在大胤土地上建立一個新的拜月！”

  “對，你失敗了，但失敗了又怎麽樣?你既然有目的地想利用別人，就沒做好過被他人反咬的準備嗎?好一個愚蠢的道五！除了逃避失敗，你還會什麽?！”

  “看看黎沉秋吧，不，應該叫他劍一，你知道劍一這些年失敗了多少次嗎?三入龍城刺殺攝政王，卻因為你這樣不爭氣，缺少同伴相助，最終功敗垂成，被洪靜忠打落了境界，口口夜夜遭到繡衣追捕，寢食難安，但他依舊沒有忘記當初立下的誓言，再看你自己！”

  “逃到這藥師穀避世，用壓製心魔的借口心安理得活著，這薛避晴怕世人打攪你，不惜成為世人口中的庸醫，你連累了七殺不夠，還拖著藥師穀下水，我雖隻是名不符實的新任七殺，也要視你為恥辱！”

  “你輸過一次，也反思了十七年，還是執迷不悟嗎?已經輸過一次，今日再輸一次，你真的甘心嗎?回答我！井生生！道五！道！五！”

  蕭淩妖越說越是怒火中燒，黎沉秋因身為七殺而燃燒一生，杜府滿門因為七殺而死，衡山因為沾上七殺而接連陷入險境~~

  七殺一事牽連了這麽多人，開弓再沒有回頭箭，時至今日，卻發現其中一人無所作為，十七年間辜負了所有期望，打著壓製心魔的幌子冠冕堂皇避世。

  而在這十七年裏做的唯一一件事，竟是以山為陣來求死，不覺得可笑嗎?

  明明就隻是在逃避啊~~

  蕭淩妖還待再說，卻聽身後一聲輕喝：“夠了！”

  蕭淩妖下意識回頭去看，便和葉沉對上了視線。

  興許是因為受了井生生恩惠，葉沉此刻看著井生生的目光流露出不忍，又明顯對蕭淩妖有些憤懣。

  她輕輕搖頭道：“夠了，真的夠了，你沒有直麵過心魔，將其說的太過輕巧，心魔麵前，古往今來多少天驕含恨折戟，你不該這麽說。”

  蕭淩妖眼皮跳了跳，心想自己也知道心魔難渡，但為了給井生生下點猛藥，才故意過分些，葉姑娘明明聰明極了，這時候卻來打什麽岔~~

  轉念一想，或許是葉沉剛麵對心魔，感同身受了。

  蕭淩妖心中暗暗一歎，卻依舊冷冷道：“我確實不該這麽說，可她是七殺，誰都可以被心魔所困，隻有她不能！”

  “是啊，我不能~~”

  隻聽近乎呢喃的聲音傳來。

  眾人一驚，霍然轉頭看向寒潭邊。

  那裏，井生生仍舊目泛紅光，千萬發絲如蛇飄揚，但她眼中原本無窮無盡的癲狂之意竟已不知何時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盡顯悲哀的清明。

  入魔的井生生，竟成功壓製住心魔，奪回了屬於她的軀殼。

  “井姐姐，你回來了~~”薛避晴喜上眉梢，顫顫巍巍探手，仿佛想去抓住井生生。

  可手探到一半，指甲入到地麵下陷的界限，無聲無息碎裂，他這才猛地縮回手，意識到有足足三成的此山之力仍壓在井生生身上。

  井生生目帶柔情，看著薛避晴笑了笑：“你啊你，太過莽撞了，明明答應了會親手送我一程，不願動手也便罷了，自己偏生想不開，又走了進來，此陣已成，就算我想送你出去，也無能為力了~~”

  她的語氣中，滿是後怕。

  薛避晴咧開一口大白牙，回以燦爛一笑：“大不了一死而已，若不然，我怕是會生不如死。”

  他這幾句話雖沒點明什麽，卻已極為露骨。

  井生生臉上浮起一陣紅霞，無意識地捋起散亂長發，試圖分散注意。

  巫風競看在眼裏，輕輕歎了一口氣。

  蕭淩妖葉沉張老三人麵麵相覷，對薛避晴掩蓋在單純下方的大膽有了新的認識。

  片刻後，井生生理順了一頭烏發，額頭業已微汗。

  三成此山之力，無時無刻不在作用於她的全身，舉手投足都是極為困難。

  虧得她入魔後實力大增，眼下重新奪回身體後實力也不曾消退，否則絕難動彈。

  若是換一個人，比如木杖客那樣的極境高手，就算沒給碾成肉泥，隻怕連躺平了動動手指都做不到。

  一片寂靜中，蕭淩妖猶豫著出聲：“井姐姐，此陣出自你手，你也沒辦法出來?我們身在陣外，又能做些什麽?”

  井生生道：“沒有辦法，此山之力加諸我身，便已開始自行運轉，除非殺了我，或者摧毀這座山，否則我和避晴絕對無法脫身。”

  頓了頓，她看向薛避晴，“你後悔嗎?我的實力尚不足以摧毀此山，或許十年，二十年，你和我都無法離開。”

  薛避晴緊抿下唇，堅定道：“不後悔，隻是~~”

  他轉頭看向巫風競，“日後還得麻煩巫老，得常來此地送些吃食。”

  巫風競道：“這是老奴應當做的。”

  薛避晴又道：“若是物色到能夠繼承藥師穀的好苗子，可送至此處，我雖出不去，卻能隔空相授，對了，記得封閉藥師穀入口，免得有外人前來叨擾，從今日起，藥師穀便隱世不出了。”

  他這一番話交代得井井有條，頗有穀主風度。

  巫風競點點頭，記下了。

  “千金方我會奉上，如若岐黃派下回再找上門，我藥師穀便不再客氣了。”這幾句近乎威脅的話，薛避晴自然是對張老說的。

  張老愣了下，便是一陣苦笑。

  藥師穀有鬼琴血屠在內的十九魔頭，又有井生生這般的神秘強者，岐黃派再想出手，需得思量思量後果。

  想了想，張老應道：“那我便代表岐黃派，多謝薛穀主慷慨之恩，隻不過~~”

  見他有意拖著調，薛避晴皺眉道：“隻不過什麽?”

  張老看了眼井生生：“這位姑娘恢複神智，重新壓製住心魔，那麽其他十九魔頭眼下又變得如何了?”

  井生生知他所想，代薛避晴回道：“他們與我一榮俱榮，眼下理應同我一樣恢複了，有我在，隻要他們不出百裏之地，都不會失控。”

  “百裏~~”

  張老目露驚異，嘖嘖道，“道門手段，果真好生玄妙，我便信姑娘這一回，我能保證不將七殺一事流傳出去，也能勉強壓住岐黃派，不再前來招惹貴派，但是藥師穀藏著魔頭的事想必再也蓋不住了，相信用不了多久，便會有許許多多人前來藥師穀誅魔。”

  井生生孑然而立：“我早已與此山共存，隻要我不願意，也沒有煉真化至的絕世強者前來討伐，便無人能找到此處寒潭。”

  她言語中，自古一股說不出的傲氣。

  感受到那股傲氣，蕭淩妖忽然覺得似曾相識，心裏竟生出一種七殺本該如此的感覺。

  張老便不再言語。

  向兩位老人交代完，薛避晴和井生生的目光同時落在了蕭淩妖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蕭淩妖的錯覺，隻覺眼前井生生目光微閃，似乎存了些閃躲的意味。

  她道：“我以前順心入世，眼下卻不得已順心入魔，已無法脫離此地，但我答應過，會以七殺的名義助你一臂之力，你是否想好要接受這份饋贈?”

  驅逐掉心中一絲疑惑，蕭淩妖點頭道：“久等多時。”葉沉說過，入魔後的井生生實力已無限逼近至境，這樣一位強者口中的饋贈，想必足以驚世駭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