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沉妙眉一挑，張老問的，也是她所疑惑的。

  薛避晴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這十多年來，她隻借助藥師穀，從未說過她的身世。”

  張老一愣，頓時眉頭深皺，眉心正中擠出一個溝壑深不見底的川字。

  活了一甲子歲月，他見過那些修道有成的道人，無一不是一大把年紀，胡子足以垂地，實在回想不出江湖上有哪一個道門能教出十來歲就修道有成的弟子，而且，還是難得一見女弟子。

  薛避晴倒是意猶未盡，邊踩著奇怪的步子，邊朝著蕭淩妖道：“你身為七殺，理應見多識廣，你知道嗎?”

  他說著，終於久違地停了下來，俯身抱起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搬到相隔一丈之遙的草坪上，鄭重其事放下。

  蕭淩妖瞳孔微縮，就在石頭落下的一瞬間，自己心裏莫名生出一種那塊石頭理應放在那裏的感覺，仿佛那塊石頭留在那裏，才算完美融進了眼前的風光之中。

  見薛避晴拍拍手上的泥看過來，蕭淩妖這才念起他的問題，忙是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出身，見多識廣?虧你說得出口。”

  話雖如此，蕭淩妖卻清楚薛避晴此番完全是故意提及七殺，這下，蕭淩妖更確信薛避晴知道井生生的真實身份了。

  薛避晴隻是笑笑，複又踩起他那古怪的步子，時不時挪動潭邊的石頭，一一放到蕭淩妖感覺與風景渾然一體的位置。

  而葉沉在旁若有所思看了看兩人，眼中忽有一絲清明流淌而過，眨眼間又掩蓋下去。

  顯然，聽到七殺二字，她也想到了什麽。

  至於張老，撓頭抓耳的仍在思索著井生生來路，已成此間最迷茫的人。

  不多時，薛避晴搬動過第十一塊石頭，提袖擦了擦，玩笑似的對葉沉道：“還好葉姑娘出關時沒拿這些石頭試手，否則今日陣勢是擺不成了。”

  “陣勢?”

  蕭淩妖下意識伸長了脖子去看，沒看出什麽特別的，想了想，果斷攀上身旁大樹，立在粗壯的橫枝朝下張望。

  這一回，總算看出了一些名堂，薛避晴繞著寒潭踩出的那些深淺不一的腳印，和四周的草木山石連成一片，給人一種異樣的奇妙感，又隱隱給人一絲沉重，似乎那個所謂的陣勢牢牢鎖住了正中的寒潭，讓那寒潭不得脫困而出。

  下一刻，葉沉問出了蕭淩妖的心聲：“薛穀主，這陣勢又有何用處?”

  在葉沉以往的認知中，武人的陣勢足以殺敵，才稱得上陣勢，那些道門往往故弄玄虛，擺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陣勢，除了誆騙世人，沒有半點用處。

  嗯，就比如眼前薛避晴這種搬搬石頭踩踩腳印的陣勢。

  葉沉雖因此察覺一些古怪氛圍，但依舊下意識將其歸咎在故弄玄虛的範疇。

  老實說，若不是看巫風競對薛避晴的舉動沒有任何反應，她早就想逃離此地，不會將應對大魔的希望寄托在薛避晴身上。

  薛避晴回望一眼眾人逃來的方向，目光無端端恍惚了下，自從冥蛇蟲去了之後，那裏暫時沒什麽動靜。

  定了定神，他才緩緩道：“這裏，是她防著有朝一日徹底入魔，才以此間草木山川為勢，傾一山之力布下的大陣陣眼，她指點我一些道門風水之法，為的就是今日，這此陣隱山入水，平常不見端倪，但隻需引動陣眼~~”

  忽地，後方一聲刺耳尖嘯打斷了他的話。

  薛避晴臉色煞白，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表情明明痛苦萬分，眼神卻一瞬間哀愁到了極致。

  他抹開嘴角鮮血，死死咬牙道：“冥蛇蟲死絕，她要來了，快！你們都到我身後來！”

  蕭淩妖再一次見到了七殺之一，道五井生生。

  隻不過與上次不同，這次蕭淩妖見到的，僅僅是名為井生生的軀殼。

  那具軀殼之中，已藏著與上回截然不同的靈魂。

  此刻的井生生披頭散發，發絲如千萬條毒蛇般遊弋飄蕩，模樣蔚為猙獰，目中雖仍泛著紅光，卻不複上次那般平靜，而是充斥著極盡癲狂的意味。

  就在她現身的那一刻，藏到薛避晴後邊的四人，皆是看到薛避晴身子一顫，微微弓了弓腿，似乎想上前相迎。

  可他終是忍住了。

  緊隨井生生而至的，是幾乎能嗅出味道的大恐怖。

  周遭天光，也似乎因她的到來暗淡下去。

  此地暖日高懸，卻顯得暮色沉沉。

  井生生麵朝眾人，緩緩前行。

  每一聲腳步，都如千百斤的重錘敲擊在在場所有人心口，哪怕強如二品小宗師的葉沉巫風競，此刻都臉色微白，幾欲吐血。

  張老已在這番恐怖重壓下跌坐不起。

  蕭淩妖和薛避晴，則如風中殘燭，身形搖搖欲墜，七孔之中隱隱滲出血意。

  蕭淩妖大駭。

  這徹底入魔之後的井生生竟恐怖如斯，不曾交手，僅僅隻是直麵她，自己便已難以支撐，倘若交手，怕是她一彈指，就能將自己打成肉泥了吧。

  這一想，蕭淩妖心裏頓時沒了底，說到底，還是薛避晴說的太過玄乎，僅僅撥弄幾塊石頭踩點腳印，說什麽動了陣眼，真能攔住麵前這已成絕世凶魔的井生生?

  不待細想，蕭淩妖周身一冷，便看到井生生血紅眸子動了動，眨眼間盯上了己方五人。

  她唇齒間刺出一聲詭異厲嘯，十指鋒利如刀，僅在眾人眼中留下一道殘影，人便越過數十丈距離倏然趨近。

  完了！

  蕭淩妖心裏剛冒出一句我命休矣，就聽砰！地爆響，似有什麽東西在耳邊轟然炸開，耳中便是一陣近乎空白的嗡鳴。

  腳下也隨之地動山搖，一個站立不穩，險些跌倒。

  薛避晴較為不濟，當蕭淩妖反應過來自己因那聲爆響失聰時，他已狼狽地從地上爬起。

  漸漸地，蕭淩妖聽力恢複，耳中勉強多出了周圍風吹草動的動靜，遠遠的，還有無數鳥雀四下驚飛，逃離這座山。

  等等，我沒死?！

  蕭淩妖後知後覺回過神，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身子。

  完好無缺。

  那麽，方才襲來的井生生呢?

  蕭淩妖抬眼去尋，這才發現井生生正在眾人麵前一丈位置，五指抵著虛空，掌心似能吞吐風雷，卻詭異地停在那處，不得寸進。

  就仿佛，雙方之間隔著一堵無形的牆，任井生生絕強實力，也無法打破。

  “這，這究竟是什麽~~”葉沉眉目凝重，死死盯著前方的同時出聲了。

  她第一次正視起薛避晴口中的大陣。

  就在井生生襲來的瞬間，葉沉已抹開名門，懊惱聽信了薛避晴的鬼話，準備殊死一搏。

  可看到此時的情景，她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莫名其妙阻擋住井生生那令人絕望一擊，使得此處地動山搖，滿山鳥雀驚飛的，正是薛避晴口中的大陣。

  薛避晴頭也不回，隻淡淡道：“摧山顯魔大陣，她在此地精研十多年，勉強布下了這麽一個大陣，她這一擊，已將此陣徹底引動。”

  “除非她能強行摧毀此山，否則將再也無法走出寒潭，而我們所處的位置，便在困住她的界外，此陣玄妙非凡，她出不來，我們卻仍能進去，隻不過進去之後，也同樣不摧此山不得出。”

  他說話時，井生生狀若瘋魔，再次出手。

  衣袍鼓蕩，拳掌齊出。

  數十聲驚天巨響之中，眾人腳下地動山搖，整座山都在劇烈搖晃，寒潭潭水因此激蕩翻湧，仿佛底下有水妖肆孽，周圍草木山石盡數化作齏粉，地麵到處布滿可怖的裂紋。

  眾人雖未直接受到攻擊，但這般駭人的攻擊近在咫尺，光是產生的餘波，就令人痛苦難耐，本能地向後遠離了數丈。

  少頃，困在陣中的井生生安靜下來，那雙血眸之中，是仇深似海的目光，隻頓了頓，她返身一躍，潛入寒潭中，顯然想從寒潭裏另尋出路。

  薛避晴輕輕一歎：“她失了神智，完全被心魔占據，已不懂自己布下的陣勢究竟有多可怕，要破此陣，便隻有摧山一途，否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下哪個高手來了都一樣。”

  話音一落，潭水水麵炸開，井生生身形飄蕩，輕巧落回潭邊。

  說來也是奇特，這摧山顯魔大陣能阻住像井生生這樣的大魔，卻沒有阻擋水流，剛剛那被橫掃的草木山石，也同樣越過了無形界限。

  這大陣，似乎不擋死物。

  那已入魔的井生生顯然也察覺到此事，在潭邊靜靜立了一會兒，大袖一甩，激起半潭冰水，好似張開了遮天蔽日的水幕，悍然潑向眾人。

  “不好！”

  葉沉識得厲害，臉色大變。

  那雖是簡簡單單的一潑，可其威力不亞於極境一擊，每一顆水珠都足以打穿武人之軀，像蕭淩妖薛避晴這樣的下三品武人，哪怕隻遠遠受這一擊，也會被打成千瘡百孔的篩子。

  不及多想，葉沉身形暴閃，名門劍光卷出，眨眼間擋在眾人之前，而巫風競也同時出手，掄起拐杖，裹挾風雷，朝著那撲麵而來的水幕砸出。

  麵對井生生入魔後的隨手一擊，兩位二品小宗師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一大潑水幕撞在先前困住井生生、卻任由死物穿透的界限，竟有八成朝著上下左右的豎立麵濺射開來，形同潑在了一堵牆上。

  餘下兩成水幕因此被撕扯得不成樣子，其中蘊含的力道仍可稱為恐怖，但對葉沉巫風競而言，已夠不成任何威脅。

  兩名二品小宗師聯手，一劍一杖齊齊攪碎殘餘水幕，將其中力道消弭於無形。

  後邊蕭淩妖薛避晴張老三人感受到的，隻剩一陣清涼水霧，稍稍潤濕了臉龐。

  便聽薛避晴道：“此陣不阻死物，但是可阻內氣，但凡附著內氣之物，皆和如陣者一視同仁。”

  原來如此~~

  眾人頓時鬆了口氣。

  而井生生一擊未果，複又狂躁起來，再次飛身欺近，拳掌雨點般印向蕭淩妖等人，但無一例外都被大陣所阻，打在了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