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淡泊平和的麵容上，此刻露出一絲蕭淩妖從未見過的堅決：“聽我一句勸，你去寒潭，帶著葉沉離開此地，柳師兄答應過我，隻要你們離開藥師穀，向薛穀主告密的事情他可以既往不咎。”

  蕭淩妖愣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蕭澤說了什麽，頓時皺眉道：“你們岐黃派究竟要做什麽？”

  蕭澤搖搖頭：“我也不知。”

  蕭淩妖愕然：“你不知？”

  蕭澤怔怔望著湖麵映月，輕輕地嗯了一聲。

  蕭淩妖啞然失笑：“你這話騙騙人家薛穀主還行，騙我可不行，我本以為你們會對藥師穀先禮後兵，可你們偏偏服軟，跟薛避晴認錯了，我看你既然還心存善念，索性將一切坦白出來吧，我猜你應當已經知曉，岐黃派取千金方，並不一定是為了所謂的天下蒼生。”

  蕭澤身子一震，猛地退後兩步，怒目相視道：“你這廝別不知好歹，要不是看在葉沉的麵子上，我才不會勸你一同離開，我~~你~~”

  他明顯是不太會撂狠話的人，支支吾吾幾下，硬是啞火了。

  片刻後，他才頹然跌坐在地，手指死死抓著濕冷的枯草：“我確實不知道，我跟著柳師兄來藥師穀時，隻知要向薛穀主求千金方，但眼下柳師兄未與我多說什麽，我卻隱約感覺到事情並不會如此簡單，他要得到的東西，就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柳師兄要千金方，薛穀主若不給，他一定會千方百計得到，這次服軟，他一定是在借此籌劃著什麽，此番外出采藥，也一定有著我不明白的意義。”

  頓了頓，蕭澤又望向寒潭位置，說道，“葉沉雖然厲害，真和柳師兄對上了，也絕對不會是柳師兄的對手，你肯定不知道，柳師兄他，柳師兄他曾經毒死過極境強者啊~~”

  “什麽？！”

  蕭淩妖張大眼，徹徹底底懵了下。

  毒死，極境？！

  區區中三品的柳高，竟毒死了極境強者？！

  這一瞬間，蕭淩妖心中沒有畏懼，相反地，破天荒湧出了難以抑製的狂喜。

  毒，極境~~

  是了，毒，極境！

  之前所遇到的無論是誰，坤靈、葉沉、葉烽、黎沉秋等等等等，都認為自己很可惜錯過了最佳的習武年齡，資質平凡，日後隻怕武道成就有限，久而久之，自己雖不願相信，卻也隱隱意識到了自己未來武道的艱難。

  自靠著幽潭打熬體魄成就七品之境後，但凡有空，自己便會靜心牽引氣機，不斷在體內運轉周天，以求壯大內氣，成就中三品，可是從那時候至今已有足足兩個半月，體內內氣卻始終不見增長，每每運轉周天後勉強壯大一絲的內氣，隻要一停下，就像手掌抓起的水，飛快流逝，消散。

  兩個半月，沒有一絲寸進。

  可以預見再過兩個半月，也不會有太大長進。

  蕭淩妖心知武道講究循序漸進，厚積薄發，自己心誌夠堅，完全可以靜下心慢慢打磨，但蕭淩妖又知道，自己快等不及了~~

  中三品尚且如此艱難，更遑論上三品，極境，真境~~

  然而，即使自己僥幸顛覆他人的看法，花上數十年成就了真境又能如何？

  這些年死在繡衣手中的極真兩境，不在少數。

  至於那能和洪靜忠一較高下的至境，蕭淩妖自承不是黎沉秋蘭劍笙那樣的絕世人物，根本不敢展望~~

  越是見識過天下廣博之後，越是覺得替杜小柔報仇、答應杜三爺覆滅繡衣的誓言遙遙無期。

  光是武道一途，就已艱難得令人心生絕望，更別說成就武道隻是第一步，自己要做的，不僅僅是像武癡一樣潛心習武，而是背負著七殺之名，要和強盛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繡衣爭個你死我活。

  可如今，蕭淩妖聽到了希望。

  柳高的毒能殺死極境，那麽真境呢？

  又或者，煉真化至，毒殺至境！

  這天下，是否有毒能毒殺至境，讓洪靜忠那樣的天下第一死的無聲無息？！

  蕭澤奇怪地看了蕭淩妖一眼，總覺得這個與他本家的少年在籌劃著什麽陰謀，因為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他曾在柳高臉上看到過。

  而對上蕭澤莫名其妙的打量眼神，蕭淩妖頓時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此時此刻，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倘若藥師穀栽了，自己和岐黃派關係又已惡化，想學習毒術一事瞬間變得遙遙無期。

  所以，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和藥師穀站在一起？

  蕭淩妖猶豫了下，便道：“你的忠告我收下了，茲事體大，我一個人做不了決定，我先去一趟寒潭問問葉姑娘吧。”

  撇開覬覦的毒術，蕭淩妖自認對藥師穀已算仁至義盡，提醒薛避晴，算是報了借用寒潭的恩，

  而接下來是走是留，自己和葉沉一同前來，自然不能一個人妄做決定。

  蕭澤眼中流露出一絲喜意，忙不迭點點頭。

  蕭淩妖輕輕一歎，清楚蕭澤良心未泯，明明想說些話勸蕭澤一番，話到嘴邊，卻仍是憋了回去。

  蕭澤從小在岐黃派長大，自己若勸他些什麽，無異於讓他背叛師門，以蕭澤的心性，應當不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夾在遵從師門違背良心或者背叛師門遵從良心兩種選擇之間，想來很是痛苦，但再痛苦，像蕭澤這樣的情況，外人決不能插手，唯有讓他自救，方能蛻變。

  想通此節，蕭淩妖轉身便走。

  ~~

  趕往寒潭的路上，蕭淩妖仍在猶豫。

  私心而論，岐黃派不惜借助病人來算計藥師穀，算是惡的一方。

  而藥師穀坐擁千金方，敝帚自珍，看上去也不像好人，但其實隻是本分和情分的區別，並無什麽過錯。

  況且薛避晴應是久居深穀，不常見識世間冷暖，其人心思單純，在蕭淩妖看來彌足珍貴，相比柳高，蕭淩妖更願意結交薛避晴這樣的存在。

  但是岐黃派那邊，葉沉有蕭澤這一層關係，她又素來以利為先，連自己都不惜利用，一旦擺明了，立場難說。

  到時候，左右為難的不止是蕭澤，也有自己。

  蕭淩妖想著想著，不禁有些發愁，又匆匆攀上幾步山路，辨清通往寒潭的方向後，加快了步伐。

  可隻行了片刻，蕭淩妖便驟然停下步子，摸上腰間久未出鞘的琳琅。

  前方山道上，立著一個人影。

  有人攔路？！

  暮色沉沉，蕭淩妖雖看不真切，但也清楚那分明是女子的背影。

  看女子一身樸素的粗布衣衫，黑發如瀑披垂，既不像葉沉，也不像岐黃派弟子。

  那~~

  蕭淩妖撫劍的手頓了頓，連忙垂下，抱拳道：“在下蕭淩妖，見過姑娘。”

  那女子並未轉身，隻是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誰？”

  “呃~~大致清楚，卻又不知姑娘真實身份，多謝姑娘暫時讓出寒潭，給葉姑娘騰出了地方~~”

  蕭淩妖回應著，皺了皺眉，竟本能地打了個哆嗦。

  這一下，蕭淩妖大驚失色，好不容易卸下心防又提了起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隻覺那女子說話聲音陰氣森森，沒來由透著一股懾人的煞氣，似乎連她周身月色也因那股煞氣而顯得分外扭曲，相隔十餘丈，猶給蕭淩妖強烈的心驚肉跳之感。

  心口噗通噗通狂跳，蕭淩妖咬了咬牙，不自覺萌生出落荒而逃的心思。

  這種感覺，蕭淩妖至今從未在任何人身上體會過，哪怕是長沙城中襲殺而來的明夷，哪怕是太白山上含怒長嘯的蘭興洛~~這名攔路的女子，很古怪，或者可以說，很邪氣！

  “你既然謝了我，為何又在怕我？”

  那女子複又出聲，聲音略顯沙啞，不似妙齡少女的嗓音。

  蕭淩妖內心警鍾大作，那女子未轉身卻能在夜色籠罩下察覺到自己的怯意，絕對是個不折不扣的高手。

  腦海中心思急轉，頃刻後，蕭淩妖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老老實實道：“我也不知，大概是身體遵從了本能，覺得姑娘有些不同尋常，若因此得罪了姑娘，還望恕罪~~”

  那女子淡淡道：“罷了，看在他們的麵子上，我也不會為難於你。”

  他們？

  是在說薛避晴和巫風競？

  蕭淩妖心中稍稍安定。

  看來自己猜測無誤，這攔路女子，確實是寒潭邊的女子，也應是薛避晴傾慕的那一位。

  又聽女子道：“寒潭中的那位葉姑娘，對你很重要？”

  蕭淩妖愣了下，想多說些話解釋一番，可不知為何，偏偏鬼使神差地簡單回了個“是”字。

  那女子意味深長道：“背負萬通鏢局的宿命，也不知是哀是幸~~她如今處在最為關鍵的時刻，不宜打擾。”

  蕭淩妖大喜，忍不住死死盯住寒潭方向：“她要突破了？！”

  “進一步天高海闊，退一步深淵萬丈，唉~~”

  女子長長地歎了一聲，才又道，“她對自己太狠，明明可以有更穩妥的法子，卻選了如此倉促激進的道路，我幫不了她，隻能守在此地，以免~~呃~~嗬~~”

  女子聲音陡然頓住。

  周圍原本徐徐平靜的風，突然亂了。

  蕭淩妖眉峰猛地一挑，眼中，那女子探手扶在道旁樹身，嬌軀竟肉眼可見地不住戰栗，似在忍耐著體內無法言喻的疼痛。

  “姑娘，你怎麽了~~”

  蕭淩妖關切地正欲上前，卻聽哢哢數聲詭異脆響，女子手中那棵需得三人合抱的粗壯大樹外表沒有任何變化，卻給蕭淩妖一種仿佛像人體內經脈悉數斷裂的錯覺。

  下一瞬間，那棵剛剛度過寒冬、正在萌生新綠的大樹死去了。

  向外舒展的無數枝稍上，星星點點綠意眨眼間凋零，萎縮，生機盡消，緊接著一個個枯萎的灰黑葉芽如驟雨般墜落，悉悉索索砸在泥土裏，敲擊女子肩頭，埋進女子一頭烏發之間。

  與此同時，蕭淩妖心頭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愈發強烈，仿佛這瘮人的夜色之中，女子體內有什麽大恐怖正在緩緩浮現，那恐怖能吞噬夜色，吞噬山林，吞噬所有的一切。

  蕭淩妖本能地想要逃離，卻又強自咬牙鎮定，將自己牢牢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