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淩妖便踩在雪坑邊緣，居高臨下注視著這名不懂得自救的年輕人。

  待看清對方眼神渙散，已完全失去反抗之力，這才輕輕搖了搖頭，向前邁開步子。

  但下一刻，腳踝處就被一隻青筋虯結的手掌攥住。

  那隻手掌的主人，正是剛剛醒轉的蘭劍和。

  葉沉看在眼裏，大驚失色，一閃身剛衝了幾步，就見蕭淩妖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無需擔憂。

  蕭淩妖心如明鏡，蘭劍和雖然傷重，內氣潰散，但方才若要聚起力氣偷襲自己，依舊輕而易舉。

  可蘭劍和並沒有這麽做，他隻是攥住了自己腳踝。

  蕭淩妖明白他有話要說，便矮身蹲下，平靜地與這位柳劍山莊莊主對視。

  蘭劍和此刻麵如金紙，氣息極其虛弱，聲音卻異常的堅定：“柳劍山莊的財富，你們盡管拿去，我的命也可以拿走，放過正武~~”

  蕭淩妖搖了搖頭：“你應該清楚，這不可能。”

  蘭劍和微愕，緊了緊攥住蕭淩妖腳踝的手掌：“你不怕我動手？”

  “我聽說你還有一個幼子留在莊裏，叫蘭正文，你若不怕蘭氏斷子絕孫，大可以試試。”

  “你~~”

  蘭劍和急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片刻後才惡狠狠道，“你，你要我把正文的命，交給你的善心？”

  蕭淩妖平靜道：“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蘭劍和神情掙紮，看了眼雪坑中氣若遊絲的蘭正武，又求助般去看葉沉。

  葉沉目光冰冷，不偏不倚與他對視。

  蘭劍和動了動唇，卻沒有出聲。

  他已清楚，葉沉與其祖父葉烽孑然不同，絲毫不像萬通鏢局後人應有的樣子。

  蘭劍和一臉慘然：“你二人做事太絕，好重的殺性，七殺，義盟，交由你們這樣的人，往後這天下還有寧日嗎，你們~~”

  “閉嘴！”

  蕭淩妖厭惡地打斷了他，冷笑道，“一手造就今日這般局麵的，不正是你自己？”

  蘭劍和頓時哽住。

  眼前的少年有一雙洞悉世事的眼，蘭劍和知道他再辯解什麽，也不可能瞞過少年的眼。

  他想說若不是黎沉秋先來犯柳劍山莊，又哪有後邊的是，但如果往上追溯，又可追溯當初蘭興洛攔截黎沉秋入龍城，甚至還可繼續追溯~~

  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忽然，蘭劍和瞳孔微微一亮，不死心地朝山上大喊，“笙哥兒！你我同根同源，真要冷漠至此，坐看柳劍山莊一夕傾覆嗎！”

  等了許久，沒見山上有什麽動靜，蘭劍和心如死灰，終於放棄掙紮。

  他臉色黯然，喃喃道：“我當年沒護住他娘，如今也護不住他，下去了，著實無顏麵對他們娘倆，你若無論如何都要殺他，先殺我吧，至於正文，我也不奢望你們能發什麽善心~~”

  “說完了嗎？”

  蕭淩妖冷冷道。

  聽到蘭劍和的遺言，自己不僅沒有絲毫觸動，甚至更覺厭惡。

  自己與其說是鐵石心腸，不如說司空見慣了。

  總有人非得等到大難臨頭，才發現自身的軟弱，才想起家人，可是，那些被他們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呢？

  興許連說起這一切的機會都沒有，便已經死在恐懼之中。

  就好比自己，若不是那柄突如其來的枯骨，自己可能已經死在繡衣手中，來不及掛念他人，也不知道他人會不會掛念自己~~

  而聽到蕭淩妖再度打斷他的話，蘭劍和頓時明白，和眼前的少年說什麽都隻是白費口舌，他頹然鬆手，閉上雙目，主動散去一身護體內氣：“你動手吧！”

  他終究還是念著山莊裏的妻兒，不願死前留給他們一條絕路。

  蕭淩妖揮劍，熟練地刺在蘭劍和眉心，又閃電般拔出。

  劍鋒血珠滾落。

  那個身為柳劍山莊莊主的男人麵容平靜，緩緩失去氣息。

  蕭淩妖重新立起，剛要躍入雪坑了結蘭正武，心中警兆陡生。

  “小心！”葉沉倉促聲音倏然趨近。

  蕭淩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反應不過來，隻看到眼角倩影閃過，耳邊一聲爆響，便有無可抵禦的氣浪轟然席卷。

  蕭淩妖腦海裏嗡的劇震，似乎靈魂脫離了軀殼，茫然看著自己飛起時四周天旋地轉的景象。

  隨後，蕭淩妖看到雪地中有一位怒容滿麵的魁梧老人。

  又有一個水綠身影正固執地阻擋在老人麵前。

  緊接著，那水綠身影似不堪重負，向著自己倒飛而來，眼看著要和自己撞上，便有一支藕臂輕輕攬上自己的腰，又順手抄住自己在半空中脫手的名門。

  一切似慢實快，隻在眨眼之間。

  天旋地轉的景象終於停止。

  與葉沉一同重重摔倒在雪地裏，蕭淩妖這才回過神，隻覺五髒六腑仿佛在這一刻盡數顛倒，全身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來。

  蕭淩妖強行咽了一口氣，將吐血的衝動憋了回去。

  再看身邊的葉沉，顯然也好不到哪裏去，臉色煞白，香肩輕輕顫抖，倉促和盛怒的蘭興洛近身交手，毫無懸念落在了下風。

  蕭淩妖便又冷冷直視那位老人。蘭興洛。

  柳劍山莊唯一的極境高手蘭興洛，沒有死。

  在阻擋片刻天地之威後，他完好無損活了下來。

  此時，蘭興洛牢牢杵在原地，失魂落魄看著地上不成器的兒子，又看著雪坑中斷臂的長孫，沒有追擊。

  而蕭淩妖和葉沉也不敢動。

  蘭興洛如今的麵容，與之前照麵時相比像是老了十多歲，也不知是因為正麵對抗雪崩還是因為蘭劍和之死。

  而且，他身上還染著大片大片血跡。

  蕭淩妖心中咯噔一下，那些血跡明顯不屬於蘭興洛，也不屬於方才與蘭興洛交手的葉沉。

  看來，金克柔等人凶多吉少了~~

  這時，蘭興洛猛地張眼怒視過來，眼中恨意滔天：“你，你竟敢殺了他~~我唯一的兒子，你竟敢殺了他！你，你！”

  他魁梧身軀不住戰栗，拳頭握得咯吱作響，指甲深深摳進肉裏，指縫間不斷有鮮血滴落。

  蕭淩妖一臉無奈，不知該如何接話，隻想著如果是自己，早就手起刀落，給仇人一個清淨了。

  而葉沉貝齒緊咬，恨恨瞪了一眼蕭淩妖，不假思索拈起名門，直指蘭興洛。

  既然蘭興洛活著，她和柳劍山莊也無任何轉圜餘地，唯有一戰。

  蘭興洛被葉沉這一舉動徹底激怒，虎目怒張：“納命來！”

  他握拳。

  葉沉提劍。

  但兩人身體幾乎同時微微一顫，竟都沒有動手。

  無他，隻因為一柄劍。

  一柄懸著半空、橫亙兩人之間、外形極其古怪的長劍。

  那劍無刃，通體骨色，形似長錐，一看便知道隻能用來刺人。

  蕭淩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

  自行懸在雙方之間，或者說劍鋒直指蘭興洛的劍，正是那柄枯骨~~

  蘭興洛不可置信盯著那柄劍，失神喃喃道：“折骨為劍~~我知道了，難怪那些繡衣傷口如此古怪，原來是你，你送了他此劍~~為什麽？為什麽？！”

  他霍然回首，望向雲霧遮蔽的太白山山頂，怒吼道，“我要殺他，你要攔我？”

  山上沒有回應，那柄枯骨卻是動了，悄無聲息回還，落到蕭淩妖手心。

  蕭淩妖終於明白，這是蘭劍笙的劍，是那位枯坐太白山參劍、連黎沉秋都要小心翼翼前去拜會的絕世強者的劍。

  但折骨為劍，又是什麽意思？

  蕭淩妖不解，卻也不能問，隻稍稍攥緊這柄枯骨，生怕它一不留神又跑了。

  將這一幕瞧在眼裏，蘭劍笙怒極反笑，死死盯著枯骨：“一報還一報，在你眼裏，同根同源的血脈就這樣不值一提嗎？”

  枯骨沒有動靜，但蘭興洛似乎感覺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神情轉瞬間淒涼。

  他頹然垂下頭，看著已無氣息、麵容卻異常平靜的蘭劍和，臉明顯又蒼老了幾分，那雙原本清明的眼眸，逐漸變得渾濁一片。

  許久，蘭興洛才又去看下方那一對男女，有氣無力出聲——

  “滾，帶著他的劍，滾~~”

  ~~

  “這，真是那位的劍？”

  大概是出於尊敬，葉沉似乎不願提及蘭劍笙的名諱，總以“那位”代稱。

  蕭淩妖點頭：“虛空禦物，又有蘭興洛那樣說了，應當錯不了，否則該怎麽解釋他最後放我們下山？”“你倒走運，那位做事公平，柳劍山莊害你一次，你害柳劍山莊一次，扯平了，隻可惜送去蘭劍和一條命，想來以後他們做事也會收斂些，畢竟早不是劍聖蘭陵當道的年代了，柳劍山莊自以為是，試圖多方逐利，到頭來隻會刺傷自己~~”

  葉沉說著，小心翼翼摩挲了下枯骨劍身，又忙不迭縮回手，眼裏是抑製不住的羨慕，“折骨為劍啊~~那位已練就一身劍骨，難怪爺爺會說，論劍道，天下已無人能出其右，就算曾在至境的黎沉秋，也隻能望其項背，否則啊，又哪可能穩坐太白山十五年，與龍城如此近距離隔空相望，逼得洪靜忠這些年不得已留在龍城，哎~~”

  她輕輕歎了一聲。

  蕭淩妖本想接些話，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又聽葉沉道：“蘭興洛未死，柳劍山莊的寶藏與我義盟徹底無緣了，不過也罷，如今的義盟，怕是配不上那樣富可敵國的財富。”

  葉沉越說，眼神越冷，她記起了溫岐的那封信，那封勸她答應與柳劍山莊和親的信。

  蕭淩妖心中一動，敏銳地捕捉到了葉沉的表情，便問：“葉姑娘，是否義盟出了什麽問題？”

  “一些小問題而已，有你的二師兄幫我，勉強能控製住局麵？”

  葉沉將“勉強”二字微微咬重。

  蕭淩妖知道，她這是在等自己開口，以七殺的身份去幫她，便果斷沉默

  葉沉也是聰明人，見蕭淩妖這番模樣，頓時明白如今說什麽，蕭淩妖都不會輕許承諾，想了想，她冷哼道：“白眼狼，下山之後，你準備去哪兒？”

  “先去一趟京兆吧~~”

  蕭淩妖起了話頭，索性將孟浪金克柔等人的關係簡單道出。

  經曆一場大戰，蕭淩妖此時身心俱疲，雖不情願去救仍困在金錢寨的韓雍和顏楚楚，但送佛送到西，孟浪勢單力薄，自己還是得再出手相助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