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或許應該說孤注一擲。

  畢竟，他口中借到的八劍，明顯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不知七殺尚存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籌謀。

  不成功，便成仁。

  明明誅洪靜忠四字堪稱豪言壯語，可在蕭淩妖耳中，反倒聽出了些窮途末路的意思。

  蕭淩妖開口問道：“司州有誰?”

  黎沉秋說第九劍時，用了至關重要一詞，自己留在衡山好些日子，在衡山弟子口中知曉了不少江湖高手，黎沉秋要借的第九劍，興許自己早聽過了。

  黎沉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聽過江南的一國雙城，或者國中之國嗎?”

  蕭淩妖蹙起眉苦苦思索：“一國雙城，國中之國~~”

  黎沉秋擺手道：“罷了罷了，那段曆史塵封已久，對這個大胤國而言並不光彩，你能聽過才有鬼了。”

  蕭淩妖訕笑，臉色尷尬。

  黎沉秋便繼續道：“事情得追溯到四百年前了，當初這胤國的太祖皇帝開國時，將天下九州重劃為十三州，可實際上當時的大胤十三州尚未一統，在揚州煙雨原上，仍有一處僅僅占據了兩座城池的小國未滅，其名蘭國。”

  “哈?”蕭淩妖不可置信地驚叫出聲。

  這~~

  據自己所知，那位太祖皇帝名為崇麟之，雖是草莽起家，卻有雄才大略，以星火燎原之勢籠絡了無數能人異士，滅亂世五帝，橫掃九州，刀兵所指所向披靡，有戰神之稱，那樣的人在正式開國時，竟能容忍國土之中留存一個小小蘭國?

  這樣的瑕疵無論對大胤還是太祖皇帝而言，都是一種徹頭徹尾的侮辱吧?

  “怎麽，你不信?”黎沉秋看出了蕭淩妖的心思。

  蕭淩妖點了點頭：“老實說，這件事是你說的，本該由不得我不信，可是我又偏偏不敢相信，一來是我從未聽過這個傳聞，二來，我知道煙雨原，那是江南一帶最為富庶的平原，煙雨原上立的城池理應沒有任何天險，依托區區護城河與城牆，如何抵擋當時的胤軍?除非~~除非太祖皇帝網開一麵，與那蘭國國主關係極度融洽，是同盟?”

  黎沉秋搖頭：“錯了，兩國是水火不容的敵對關係，那位橫掃天下的太祖皇帝眼中容不下任何沙子，一直視蘭國為眼中釘，若不是始終無法攻克蘭國，大胤正式開國的時間，還得足足提前一年。”

  蕭淩妖微張著嘴，有些合不攏：“你是說，區區一個僅有兩座城池的蘭國，硬生生將大胤開國的時間拖延了一年?”

  黎沉秋聳了聳肩，道：“這下，你總該知道我為何說對那段曆史對胤國而言並不光彩吧?這麽多年下來，朝中不斷封堵蘭國存在過的消息，維護太祖皇帝的偉岸身姿，如今哪，蘭國早已被抹的七七八八，連揚州當地都是知者甚少，偶有流傳，也被當成了捕風捉影的野史。”

  “為什麽?”

  蕭淩妖忍不住問道，“區區一國兩城，對當時的太祖皇帝而言，難道不是揮揮手的事?”

  黎沉秋一歎：“滅兩城，確實是揮揮手的事，但是殺那一人，崇麟之即便傾盡了舉國之力，也難做到啊~~”

  “那一人?”

  “嗯，當時的天下第一人，擁有劍聖之名，也是自立為王的蘭國國主，他不死，胤國便永遠不敢進攻煙雨原。”

  黎沉秋越說，臉上的心馳神往便越是遮掩不住——

  “他的名字，叫做蘭陵。”

  “蘭陵一人，可以敵國，論實力，他能稱古往今來用劍第一人，無愧劍聖之名，天下第一的名頭遠比如今的洪靜忠貨真價實。”

  “其實，胤國原本有機會在開國之前殺他，可惜崇麟之操之過急，未平蘭國，便攜帝劍入主龍城，至此天下劍道獨尊，道無偏頗，蘭陵這一位劍聖獨據劍道七分，實力更上一層。”

  “那時蘭胤兩國對峙，劍拔弩張，崇麟之根本不敢輕易走出龍城，怕失了真龍庇護，被蘭陵冒死斬殺，而蘭陵遊離在外，不敢回蘭國，怕一旦回到城中，就會被鋪陳在煙雨原無窮無盡的胤軍圍攻，就這樣，雙方僵持了一整年~~”

  見黎沉秋停了下來，蕭淩妖忙不迭追問：“之後呢?”

  “之後?之後可就平淡多了。”

  黎沉秋的語氣不無遺憾，說道，“眼見開國大業耽擱，崇麟之魄力非凡，不顧滿朝文武阻攔，親自走出龍城與蘭陵會晤，提議兩國就此罷手，胤國承認蘭國這個國中之國，蘭國也不得輕啟戰端，這才塵埃落定。”

  “往後二十餘年，蘭陵病死雙城之一的煙城，自知後人無力保住國土，立下遺詔，在其死後推倒雙城城牆，去國號，將煙雨原拱手讓給胤國，可以說，那位太祖皇帝崇麟之硬生生熬死了這個最後的對頭。”

  “而蘭陵的後人在崇麟之允諾下遷居司州，於太白山下建了一座柳劍山莊，離龍城不過三百裏，永遠身處曆代胤皇眼皮底下。”

  “你我此行所去，正是柳劍山莊，正是太白山。”

  年關剛至，衡山下了好厚一場雪。

  白雪覆住了七十二峰每一寸土地，覆住祝融峰嶄新的大殿，覆住天柱峰正在修葺的校場，覆住赤帝峰整日叮叮當當的鍛劍坊~~

  衡山年年有雪，隻是這新一年，山上少了往年歡天喜地的氣氛，以前諸多弟子們動動腳便可踩去山道上的雪，今年雪中的腳印卻大多零零落落，需得動員弟子掃雪，方能清理出暢通無阻的路。

  今日，聚集祝融峰祭拜火神的衡山弟子不足三百，與往年的五百來人相比，明顯可見冷清之相。

  而這不足三百的人數相比論劍前的人數，少了約摸四百左右。

  這四百人中，半數在論劍後請辭離去，半數則是歸家過年，與家人共度天倫。

  不過始終留在山上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後者有些人借過年的借口下山，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祝融大殿旁新修的閣樓內，林落微盈盈而立，於窗欞間俯視大殿間來來往往祭拜火神的衡山弟子，突然開口道：“師叔祖，你覺得我衡山如今，氣象如何?”

  她的身側，閔業拄著龍頭杖同樣在向下觀望。

  閔業眉頭深鎖，臉上的皺紋幾乎聚在一處：“人丁凋零，有日暮西山之相。”

  林落微眸中無甚波瀾，一如既往的淡然：“師叔祖，依我之見，這才是好事。”

  “嗯?”

  “師叔祖看到的是人丁凋零，而我看到的，卻是大浪淘沙沙去盡，沙盡之時見真金，往後的衡山，必會因為擁有這些留下來的弟子而重現光華。”

  閔業絲毫不給這位新任掌門留情麵，頓時冷哼道：“又來強詞奪理。”

  林落微便笑，俏皮地舌頭聳肩，一時間掌門架子全無：“大過年的何必垂頭喪氣，師叔祖開心一些嘛，來，笑一笑。”

  說著，她伸手去揪閔業臉頰，硬生生替閔業拗出了一個微笑。

  好在此地沒有其他人，若是讓衡山弟子知道林落微清冷似仙的麵容下還有這一番俏皮姿態，少不得要炸翻天了。

  閔業一臉無奈，重重拄了下拐杖，林落微這才鬆手，笑了笑，又側過頭，去打量祝融大殿來往的弟子。

  “你呀，唉~~”閔業搖頭直歎，說不出任何責怪的話語。

  他親眼見證著林落微入山至今，從一個瑟瑟縮縮的孩童成長成亭亭玉立的女子，如今威嚴漸生，坐上了所有人心目中預期的掌門位置。

  在閔業看來，林落微太過完美了，完美到如今的衡山已不配擁有她。

  於公，閔業始終念著衡山，想讓林落微帶領衡山重新崛起。

  於私，閔業又覺得這樣人丁凋零的衡山，對林落微而言隻是累贅，隻會拖累其身，分散其心，消耗其神，將這個幾近完美的人慢慢拖入凡塵。

  看著林落微白璧無瑕的側顏，閔業將她臉上肉眼可見的疲憊映在眼中，心底不禁生出憐惜之意。

  猶豫了片刻，他道：“落微，今日除夕，不如我去請他出來~~”

  “不必了，我了解師尊，他既然甘願自囚潭底，絕對不會因為區區年關而出來的，除非~~除非我親自去請。”

  閔業正等著這句話，他本就想借著年關這個借口，來化解兩代掌門之間的隔閡，便道：“若不然，你陪我一起去?”

  林落微一怔，頓時沒好氣地笑道：“堂堂師叔祖，何時也學會給人下套了?也好，師叔祖有這份心意，我哪能不從，不過請師尊上來就算了，得換一個方式，要是我低聲下氣去請他，日後我這衡山掌門的麵子該往哪擱呀?”

  聽到仍是不去請季長垣，閔業也說不清此刻自己是喜是憂，但既然林落微口風有所鬆動，已是再好不過了，他忙問：“那~~你要換什麽方式?”

  林落微道：“待會兒我讓人備些酒菜，今夜我親自送下去。”

  閔業喜上眉梢，忍不住撫掌。

  妙啊！

  林落微親自下潭，既顯大度，也不至於低聲下氣。

  雖然，閔業清楚林落微的“低聲下氣”僅僅是一句氣話，她淡泊虛靜，從來不會在意什麽衡山掌門的顏麵，更何況季長垣是她一向敬若親父的師尊，但無論如何，林落微肯開這個口，等於是衡山兩代掌門關係冰河解凍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