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那些惡事一旦追究下來，翻覆的絕對不止遠來客棧，有可能整個平陽集都會受到牽連，徹底臭名遠揚，平陽集人好不容易在戰亂中保下來的平陽集，會埋沒在世人之口，過路的行商旅人也不會再踏足平陽集，偌大一個平陽集，必將因此一蹶不振。

  可以預見，誰若將此事捅露出去，就會成為整個平陽集的敵人。

  此時此刻，蕭淩妖眼中已是徹底豁然開朗，呼出一口濁氣，卻突然愣了。

  下一刻，他便不著痕跡地閃身融進街邊陰影。

  前方，兩個灰影於遠來客棧門口駐足這，指點片刻，便踏進了客棧大門。

  繡衣！

  蕭淩妖臉色難看。

  繡衣，終究還是追上來了。

  蕭淩妖眼尖，自然看清那兩名繡衣胸前的刺繡花紋，皆是繡兩劍交抵，表明了他們中階執劍的身份。

  兩位中三品武人，這是蕭淩妖目前絕對無法力敵的存在。

  前些日子和黎沉秋結伴同行，自衡山直奔涼州的一線，黎沉秋中途頻繁變換著路線，蕭淩妖雖未看到任何灰衣的影子，卻從黎沉秋謹言慎行的狀態中看出了壓力。

  直至進入地廣人稀的涼州境後，黎沉秋才舒緩了臉色，神情舉止輕鬆許多。

  而如今，黎沉秋去向不明，蕭淩妖卻見到了那一身陰魂不散的從火服。

  這遠來客棧，看樣子是回不去了~~

  好在自己留在客棧的行囊裏並沒有什麽貴重之物，最寶貴的一柄琳琅劍，今日也恰好帶了出去。

  蕭淩妖沉思片刻，轉身欲走，卻再一次愣了。

  身後自己走過的那條街道兩側，合門的合門，關窗的關窗，一派蕭索，已看不見多少悠然自得的人影，而原本遠遠綴著自己的丁小虎不見了蹤影，後方取而代之的，是足足三四十之數的平陽集當地人。

  其中，大部分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老者也有不少，年輕人則是寥寥，間或有人穿著與昨日那位毛教頭相似的衣服。

  當地人，聚賢武館的武人，還有~~

  躲在人群裏隻露出半張臉的麵館老板。

  蕭淩妖頓感不妙，自己隻顧想事，竟不知不覺讓人截了後路，很明顯是自己離開麵館後，那店老板糾集了人手，要製服自己這個前來平陽集探究過往的複仇者。

  若在平時，和這些試圖掩飾真相的當地人開打就開打，甚至蕭淩妖不忌下死手殺雞儆猴，給他們留個深刻印象，可偏偏，附近有繡衣~~

  先不論自己勝不勝得了那兩位中階執劍，黎沉秋曾說過，繡衣布網搜羅極有一套，隻要出現一身從火服，就意味著方圓十裏之內至少還有十身從火服，每隔一段時辰，這些搜索敵人的繡衣就會以特殊方法給附近同伴傳訊，一旦發現有什麽不對，抑或是哪個人沒有傳訊，附近的繡衣很快便會蜂擁聚集。

  該死！

  蕭淩妖死死抓住琳琅，手背瞬間繃出青筋。

  饒是蕭淩妖心思玲瓏，此刻也陷入了猶豫不決的遲疑。

  前有虎後有狼，是跑還是戰?

  看著一眾眼神不善的平陽集人緩步接近，蕭淩妖心中一歎。

  似乎，由不得自己選了啊~~

  無論如何，今日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最好的局麵也僅僅是殺出平陽集，然後被繡衣咬住蹤跡，狼狽逃竄。

  除非~~

  除非黎沉秋從天而降。

  蕭淩妖下意識左右看了看，忽然自嘲笑笑。

  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竟想當然地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了?

  這可不是個好習慣啊。

  隨手拔出琳琅，將劍鞘扔在一旁，霜白如雪的劍身在日光下波光粼粼。

  蕭淩妖微微一笑，向緩慢前壓的人群做了個請的手勢：“諸位，請來送死。”

  彬彬有禮，又殺氣騰騰。

  蕭淩妖已經決定，要盡可能趕在兩名繡衣執劍沒反應之前，殺出平陽集。

  蕭淩妖重重吸入一口氣，全身肌肉一瞬間繃到極致。

  頭頂天，人立地。

  手中的三尺青鋒，要來開這天地！

  然而，蕭淩妖這一腔氣概剛剛升起，眸中映著的那處人群後方，莫名起了騷動。

  少頃，有一人分開人群，隔在了蕭淩妖和整個平陽集之間。

  毛潛。

  “他娘的，老子不在，誰準你們找事的?！”

  他抬腳狠狠地將聚賢武館一位武人踹進人堆，轉身便朝蕭淩妖作揖——

  “小兄弟，崔夫人有請。”

  蕭淩妖心裏有些難受。

  倒不是因為在絕境走了一遭，差點栽在那群普普通通的平陽集人手中。

  蕭淩妖常年剿殺盜匪，遇到的絕境也不是一回兩回，如果僅僅因為被逼入絕境就難受，早該心神崩潰了。

  蕭淩妖難受的，是被毛潛打斷了契機。

  手握三尺青鋒，胸臆升騰一往無前的氣概時，蕭淩妖隱約感覺到了體內那絲絲縷縷劍意的悸動。

  蕭淩妖心有靈犀，倘若當時自己出劍了，於絕境之中殺出重圍，或許便能與體內那柄劍崩潰後的遺澤有所共鳴。

  用黎沉秋的話來說，那畢竟是極境強者種下的劍，蘊含了一位極境強者波瀾壯闊的一生，即便已經崩潰，留下來的遺澤也可讓自己受用無窮。

  但蕭淩妖又有些不太明白，方才自己握劍直麵絕境時，其實下意識模仿了葉前輩頂天立地的氣概，為何莫名與季長垣的劍意相合?

  或許，葉前輩死前仍舊相信著季長垣，要將自己托付給衡山，便是因為兩人有相似之處吧。

  隻可惜，那兩人如今一位已死一位失去了膽氣修為，蕭淩妖覺得，這輩子應該都無從論證那段交情了。

  劍意~~

  蕭淩妖強行壓下心底隱隱的渴望。

  好在自己也不是患得患失之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尚未養氣，卻提早去悟先輩留下的意境，不一定是件好事，如果葉前輩在世，少不得要說自己一句好高騖遠。

  “小兄弟，小兄弟~~”

  毛潛輕拉韁繩緩了緩馬，拉近了越過蕭淩妖的距離。

  蕭淩妖這才回過神看著毛潛。

  毛潛沒有探究蕭淩妖失神的事，捏著馬鞭直指前方：“那兒便是謝府了，丁大哥和崔夫人已久候多時，唉，先前讓你見笑了，是我管束無方，忘記和武館的人知會一聲，那幾個狗膽包天的，竟然連小虎都敢放倒~~”

  毛潛不住唏噓，眼神卻有些暗淡。

  蕭淩妖一臉平靜，想了想問道：“小弟冒昧問一句，毛大哥也是外鄉人吧?何時來的平陽集?”

  毛潛明白蕭淩妖意有所指，歎道：“確實，我自遼西來此，已有十三個年頭了~~”

  蕭淩妖點了點頭。

  應當如此。

  昨日在丁府時，丁觀鵬說讓毛潛也聽一聽，顯然意指毛潛並非當年事情的參與者。

  毛潛來平陽集的時候，遠來客棧已不做包子了，之後他陪平陽集度過了西虞踏破涼州時的那段亂世，因此和丁觀鵬相交莫逆，正好說的過去。

  隻不過~~

  蕭淩妖猶豫了下，還是開口問道：“那毛大哥，你又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知道什麽?

  當然是遠來客棧的真麵目。

  蕭淩妖沒明說，毛潛卻懂，他一陣苦笑：“小兄弟實在冒昧，說好的問一句呢?”

  蕭淩妖訕笑。

  毛潛順了順手中棕色鬃毛，悵然道：“說來慚愧，我其實應該說我不知道，可是我又早就猜到了，隻是我不問，丁大哥不說，其他人更是閉緊了嘴巴~~而我又是膽小如鼠之輩，怕問了，這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平陽集便再也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蕭淩妖搖頭：“毛大哥過慮了，就算你問了，一切也不會起變化，從你猜到卻不敢去問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真正的平陽集人。”

  “你~~唉~~”

  毛潛目露頹然，他再蠢，也聽得出蕭淩妖言語裏的嘲諷，可偏偏心裏滿是無地自容之感，根本無從反駁。

  不知不覺，已近謝府。

  謝府大門虛掩著，兩人一靠近，便有家丁出門相迎，替兩人牽過馬。

  毛潛熟門熟路，引著蕭淩妖入府。

  謝府仿江南園林而建，入府第一眼便是小橋流水，假山花木，一步一景，蔚為精致，隻不過稍顯異樣的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有一刹那給了蕭淩妖誤入寺廟的錯覺。

  都說那位崔夫人皈依了佛門，而今眼見為實，蕭淩妖心裏頓時生出一絲不忿。

  佛門講究消業，崔夫人保住平陽集，下半輩子做盡好事，可以說都是為了消去遠來客棧那段業障，如今的崔夫人家業有成，教出了一個好兒子，又成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安安心心在家吃齋念佛，人生無比圓滿。

  可那些不明不白死在遠來客棧的人呢?

  自己打聽到的，遠來客棧的包子足足供應了四年之久，杜三爺又曾說過，老板娘個把月就要宰一過路冤魂，四年時間，橫死在遠來客棧的客人差不多得有五十之數~~

  蕭淩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明知此事與自己無關，不用怒他人之怒，卻仍是發自內心感到悲涼。

  即是替那些死者的，也是替崔夫人，丁觀鵬的。

  走過謝府前院，就見到丁觀鵬出麵相迎：“蕭老弟來了。”

  一日不見，丁觀鵬眼圈烏黑，憔悴許多，顯然一夜未眠。

  毛潛歎了一聲，止步於此，不知是他自己不願繼續入內，還是丁觀鵬崔夫人有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