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那些貌似知情的平陽集人有意掩蓋當年遠來客棧的真麵目，完完全全是自發行為。

  這就更古怪了。

  蕭淩妖實在想不明白。

  崔夫人丁觀鵬兩人功績再大，再如何受人尊崇，也無法掩蓋當年所行的惡事，這世道上人心險惡，難道這麽多年來，就沒有人眼紅他們富庶境況、想將其拉下水，好暗中揩些油水？

  而且既然是這樣，丁觀鵬心底深處刻意藏著的又是什麽？有什麽不能說的？

  思忖許久，蕭淩妖耳中忽然聽到一陣咕咕聲，便摸摸肚皮。

  餓了。

  起床還沒進過食，隻在想事時不知不覺灌了幾杯茶水，哎~~

  吃飯就是個麻煩事啊，如果不用吃飯，哪來什麽人肉包子豬肉包子的破事。

  蕭淩妖起身便要出門，臨近客棧大門時卻猶豫了下，上樓回房，掛上琳琅劍。

  蕭淩妖佩劍出行。

  這是入平陽集以來，蕭淩妖第一次佩劍出行。

  撫摸著劍尾冰冷紋路，心中絲絲縷縷的不安才稍稍消退。

  下樓，蕭淩妖與謝州平蔣忠各打了聲招呼，直奔那家去過的麵館。

  至於那兩個交頭接耳的熊孩子，蕭淩妖出遠來客棧大門後，丁小虎便亦步亦趨遠遠綴著，崔廣原本也想跟，卻被謝州平喝住，眼巴巴留在了客棧。

  “店家，來碗麵。”蕭淩妖在老位置坐下。

  和第一回來時一樣，早晨過半，麵館最忙碌的時段已經過去，麵館裏便隻有店老板一人。

  那店老板正半躺在靠椅內閉目養神，一聽有客到店，下意識翻身坐起，可一見蕭淩妖，頓時拉下臉：“又是你。”

  蕭淩妖笑道：“怎的，開門迎客，有銀子不想賺?”

  店老板冷哼一聲，倒也沒有繼續給臉色，自顧自引火起鍋。

  伴著細微的滋滋聲，鍋內升起絲絲縷縷乳白色的熱氣。

  忽然，店門口響起一陣悉索動靜。

  蕭淩妖和店老板同時抬頭去看。

  門檻外，丁小虎小心翼翼探頭進來，瞅見蕭淩妖在裏邊，便正了正身子跨過門檻，裝作目不斜視，大搖大擺走進來：“來一碗麵。”

  蕭淩妖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可就是這樣下意識的小動作，店老板瞧在眼裏，手中長勺一顛，咕咚！脫手掉進了滋滋作響的鍋裏。

  嫋嫋蒸騰的熱氣後方，店老板臉色已是鐵青，他澀聲道：“你們兩個~~認識?”

  丁小虎臉上露出無法抑製的欣喜，似乎被問與蕭淩妖這樣一位上三品大俠是否相識，就是莫大的榮光。

  他笑嘻嘻坐下：“認識，嘿嘿，哪能不認~~”

  “滾出去！”

  店老板突然一聲暴喝。

  丁小虎呼吸一窒，話咽了回去，臉也僵住，見店老板這聲暴喝是衝著他來的，丁小虎莫名其妙地看了蕭淩妖一眼。

  蕭淩妖點點頭：“你沒聽錯，滾出去吧，麻溜點。”丁小虎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他被人吼了，霍然立起，屁股下方還沒坐熱的條凳嘩啦啦向後翻倒。

  他怒不可遏，朝桌子重重拍下一掌：“滾就滾！我丁小虎像是滾不動的人嗎！”

  話音一落，丁小虎恨恨地瞪了眼店老板，憋回一腔怒火，握拳轉身，灰溜溜小跑出門。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放在往常，他身為平陽集小霸王，身後站著丁觀鵬和崔夫人，區區一個麵館老板若敢嗬斥他，少說也要掀了對方的鍋，捅破這間破店的屋頂，可如今讓他滾的是傳說中的上三品大俠。

  換句話來說，上三品大俠竟主動和他說話了！

  丁小虎立在大街中央，緊盯那間讓人又愛又恨的麵館，對店老板的怨怒飛快地煙消雲散，甚至，心裏還冒出了一絲竊喜，感激~~

  麵館內，店老板已經三兩步繞到大鍋前方，直直逼視蕭淩妖：“說，你們為何會認識?”

  蕭淩妖毫不相讓與他對視，平靜道：“我認識一個丁小虎，很奇怪?”

  店老板不答。

  他臉色陰沉，目光下移，落在蕭淩妖腰間的琳琅劍上，便是冷笑：“武人?難怪能讓小虎服服帖帖，看來你心懷叵測，想借小虎去接近丁老爺?”

  蕭淩妖心中詫異，這店老板不簡單啊，竟將自己先前的行動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沒有遲疑，蕭淩妖搖了搖頭：“已見過了。”

  店老板眼神猛地一變，惶恐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那日旁敲側擊套我話，肯定不安好心，原來是奔著丁老爺來的！”

  蕭淩妖哭笑不得，哪能啊，當時明明自己隨便問了幾句，你就大費口舌什麽話都說了~~

  麵前，那店老板不知何時已抓起菜刀，掛著油星的刀鋒直指過來，聲音明顯因驚懼而微微顫抖——

  “我都知道，我知道你是誰，滾，你也滾，滾出我們平陽集！”

  蕭淩妖的手，本能握住了琳琅。

  強忍內心拔腿欲走的衝動，他冷著眼緩緩道：“敢問店家，我是誰？”

  “你是驚擾平陽集安寧之人！”

  店老板已因怒意紅了眼，剛說完，便回手一刀剁在案板上。

  斬擊聲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幹脆，“咱勸你趁早離去，平陽集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若留在這裏胡攪蠻纏，不會有好下場。”

  蕭淩妖眯起眼，故作挑釁：“我若不走呢？”

  店老板冷哼：“再看到你一次，咱就隻好請聚賢武館的毛教頭出手了！”

  蕭淩妖一愣，突然有些猶豫，也不知該不該告訴店老板昨日發生的一切。

  殊不知這副表情落在店老板眼裏，又成了另一番解讀。

  店老板以為蕭淩妖打聽過毛潛的名頭後有所忌憚，臉色頓時緩和下來：“不是咱不近人情，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們這些個少年人就是心比天高，別以為成了武人，世間便能任你縱橫。”

  說著，他憐憫地看著蕭淩妖，輕輕一歎，“當年的事情早就過去，你這般糾纏下去，隻會罔送性命，那些個吃一頓需得餓三天的困苦年間，誰家沒死過幾個人，你既然已見過丁老爺，他那人直言直語藏不住秘密，想必已經跟你全說了，不如我再替你去丁府求些錢財，歸家去吧~~”

  他這些話明顯發自肺腑，說到後麵，竟有苦口婆心規勸的意味。

  蕭淩妖心中一陣無奈，總算是聽明白了。

  敢情店老板以為自己是報仇來的？

  一位少年學武有成，循著尚在繈褓時就失蹤的親人足跡找到了平陽集，找到了遠來客棧，探究當年真相，乍一想，倒也沒有什麽不對。

  這店老板興許是戲文聽多了，想的真是順理成章啊~~

  蕭淩妖心中仍存了不少疑惑，索性順著店老板的想法繼續演下去，淡然道：“我遇過毛潛了，他不是我對手，你且說說這平陽集，還有誰能殺我？又有誰想殺我？丁觀鵬？袁於令？還是崔夫人？或者~~”

  蕭淩妖故意頓了頓，冷冷盯著店老板的眼睛，“你？”

  “你”字一出口，那店老板目露驚惶，竟不自覺地踉蹌退了兩步，手扶在桌角才得以站穩。

  “滾！滾出去，你~~滾~~”店老板嘴唇發紫，哆哆嗦嗦出著聲，已語無倫次。

  看到這一幕，蕭淩妖知道再逼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麽了，而來麵館一行，自己心中也已經有了答案。

  “你店裏的麵條無滋無味，不吃也罷。”

  隨手甩下兩文銅錢，蕭淩妖離座轉身，朝著門外走去，半隻腳剛踏出門檻，蕭淩妖腳下一頓，回過頭看看木然而立的店老板，嘴角勾起一絲嘲弄的冷笑：“店家，遠來客棧的包子，好吃嗎？”

  ~~

  蕭淩妖不疾不段，行走在稍顯冷清的大街上。

  年關將近，早市已過，街道兩邊多的是曬著太陽閑話家常的當地人，或坐或倚門，對他這個大搖大擺佩劍行走的外鄉人投來審視目光。

  蕭淩妖五感六識一向敏銳，輕而易舉分辨出了某些目光中若有若無的敵意。

  蕭淩妖清楚，那不僅僅是寥寥幾人對自己的敵意，而是平陽集對自己的敵意。

  和麵館老板一番對峙，蕭淩妖終於弄清縈繞在自己心裏的古怪究竟來自何處。

  這個叫平陽集的地方，確實大有問題。

  離開麵館前，自己心至靈犀問了那麽一句，麵館老板便麵色如土囚倒在地，這一下，就已經解開了最重要的謎團——

  麵館老板，不，應當說那些一聽自己提及包子、豬肉等字眼便顧左右而言他的平陽集老一輩人，早就知道當年遠來客棧能賣出包子的真相，並且有著確鑿無誤的證據，可他們偏偏容忍了下來。

  為什麽？

  因為，他們也是那場駭人聽聞的盛宴的參與者之一！

  誠如麵館老板所說，那些個吃一頓需得餓三天的困苦年間，誰家沒死過幾個人，遠來客棧做無本買賣的時候，杜三爺也恰好流亡至平陽集，顯然正是那樣一段艱難困苦的時日。

  蕭淩妖早聽過，餓殍滿地的年間，易子相食並非稀罕事，就連那個曾經威壓四方的盛唐也由因為爆發內亂時守城無糧，寧死不降的守將帶頭吃人，最終保下城池的悲壯事跡。

  蕭淩妖猜測，遠來客棧可能從第一次賣包子時就已經因為理由站不住跟腳，被人發現了真相。

  也就是說在平陽集，遠來客棧做出人肉包子這等惡事，當地人非但沒有追究，還爭相購買，事後又替遠來客棧遮掩，企圖埋葬真相。

  而後來崔夫人和丁觀鵬等人帶頭保護平陽集，漸漸勢大，他們便更不願吐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