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杜三爺有些淵源，他已身故，臨終前托付了我一些事情，我此行前來找你，是想先問問杜三爺的生平。”

  “他竟死了嗎~~”

  丁觀鵬自問自答般嘀咕了一句，也沒問杜三死因，隻道，“杜三的事，並非什麽隱秘，你這幾日在外應當已經打聽過了，你打聽到的，與我知道的並無二致。”

  “流落到平陽集的無父無母的孤兒，崔夫人可憐他，招他做了跑堂？”

  “嗯，杜三那時年將及冠，手腳勤快，崔夫人還打算替他說一門親事，隻可惜他讓豬油蒙了心，偷客棧錢財，於情於理都不能繼續留在遠來客棧，他也算有自知之明，自行離開平陽集了，你叫他杜三爺，看來這些年他混的倒也不差。”

  蕭州聽得眉頭漸漸蹙起。

  這丁觀鵬說話時，依舊平靜如初，眼中毫無半點閃爍，似乎他口中所說的，都是真真切切發生的事情。

  撒謊成性，竟能讓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蕭淩妖盯著丁觀鵬的言行舉止，暗自提高了警惕。

  丁觀鵬繼續道：“他的事也就這樣了，我與他交情平平，知道的並不比外人多多少。”

  “真就這樣？”

  蕭淩妖目光灼灼，似要透過丁觀鵬古井無波的眼眸看進他心底。

  丁觀鵬又想了片刻，才道：“你若隻是問杜三，就這樣。”

  蕭淩妖語氣咄咄逼人：“偷錢，才會被老板娘逐走了？”

  丁觀鵬皺眉：“當然，難不成他與你說了不一樣離開理由，來美化他自己？也是，倘若我偷錢被逐走，發跡以後也必然不願提及過往，哪有不說自己好話的道理，但事實便是如此，你說了，他都是已死之人，我犯不著刻意抹黑他~~”

  “不，不對~~”

  蕭淩妖微微搖頭，竟有些失神。

  能看出來，無論說哪個字哪句話，丁觀鵬說的都是真心誠意，沒有任何騙人時該有的小動作、小表情，這意味著丁觀鵬已經徹底將撒謊融進了骨子裏，嘴裏說出來的謊話，或許已經能夠麻痹到他自己。

  但是，如果丁觀鵬真是這種善於撒謊的人，那為何之前提及十七年前時，很明顯一副目光閃爍的模樣，又帶著一種預料已久的坦然，讓自己誤以為他已準備好了要坦白一切？

  不對，哪裏不對~~

  蕭淩妖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從遇見丁觀鵬至今的所有片段，似乎有什麽東西靈光一現，可自己想去抓住時，卻根本無跡可尋。

  許久，蕭淩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杜三爺的事先擱在一旁，我還有一事想問，那時候老板娘做包子的豬肉，究竟從何而來？”

  丁觀鵬沉默了。

  毛潛則是後知後覺般臉色大變，竟霍然離座向蕭淩妖抱拳，鐵青著臉道：“我先去外麵透透氣，看看那兩個渾小子有沒有在偷聽。”

  此情此景，任誰都知道他是在找借口，僅僅隻是想離開前廳。

  丁觀鵬並未挽留毛潛。

  蕭淩妖隻是看了毛潛一眼，見他急迫地想獲得自己這個“上三品”高手準許，便點點頭，允了。

  毛潛如釋重負，飛也似的出門，聽外麵動靜，倒確實沒走遠。

  前廳，便又陷入沉默。

  良久，丁觀鵬輕聲道：“你想問的，其實是人肉包子吧？”

  他的神情，已成了欲蓋彌彰的平靜，雙手肉眼可見地輕輕顫抖，見蕭淩妖注意到後，又匆匆縮回袖中。

  蕭淩妖斬釘截鐵道：“是。”

  丁觀鵬道：“那些坊間傳聞，你信？”

  蕭淩妖搖頭：“我沒有聽到什麽坊間傳聞，而是~~”

  “哦~~”丁觀鵬恍然接話，“杜三說的。”

  他眼神已無法克製地黯淡下去，“該知道的，你既然已經都從他口中知道了，那還問些什麽？”

  蕭淩妖心頭一絲莫名其妙的茫然縈繞不去，：“我想得到丁大哥一聲肯定。”

  沉默，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最終，丁觀鵬還是出聲了。

  他明明沙啞地沉著聲音，卻給人一種歇斯底裏的錯覺：“是！如你想知道的那樣，當年遠來客棧的包子，就是人肉做的！”

  短短幾句話，似耗去了丁觀鵬畢生力氣。

  話音一落，他麵色蒼白，頹然癱坐在座椅內，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如釋重負，有惶恐不安，也有目空一切的釋然。

  頓了頓，他疲憊地說道，“平陽集如今風平浪靜，我勸不要再去追究了。”

  這一聲聲，一幕幕，都毫無遺漏地落在蕭淩妖耳中，眼裏。

  蕭淩妖早已瞠目結舌，心裏充斥著不可置信的荒唐感。

  丁觀鵬，居然認了？

  在否定杜三爺離去的原因後，居然認可了遠來客棧人肉包子的事情？！

  這~~

  蕭淩妖想不通。

  想了許久，他才道：“我聽說遠來客棧是保住平陽集的大功臣，是非功過，以我一人之見根本無法定論，況且我也沒有替天行道的想法，你們曾經所做的錯事，我相信以後必然會有人尋上門，當然，即便我想錯了，日後無人尋來~~”

  頓了頓，蕭淩妖看著丁觀鵬灰敗的雙眼，“丁大哥良心未泯，想必這些年口口夜夜受著折磨，我若輕輕鬆鬆幫你了斷，未免太便宜你了。”

  丁觀鵬眼中漸生茫然：“你不為殺我而來?”

  蕭淩妖搖頭道：“無論從我自己的看法還是他人的口中，丁大哥並非十惡不赦的惡人，我無意做那些所謂替天行道的事，也與你也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

  丁觀鵬眉頭深皺：“那你究竟~~”

  話說一半，他突然猶豫了，目光征詢道，“為了杜三?”

  蕭淩妖微微頷首：“杜三爺的事，我希望丁大哥如實相告。”

  丁觀鵬苦笑：“哪有什麽如實不如實的，他的事我已和盤托出，並無半點遺漏，就算你再跑去問老板娘，也不會比我知道的多，你若是想探究他來平陽集之前的事，我可以去問問那些當年同他一起流亡到平陽集的人，但你也別抱太多希望，我從未聽過有誰和杜三是同鄉~~”

  蕭淩妖擺擺手，打斷了丁觀鵬的話。

  老實說，蕭淩妖已經不耐煩，索性迎著丁觀鵬苦笑神情，道：“我直說了，杜三爺當年被逐出遠來客棧，難道不是他壞了遠來客棧的規矩，在大堂裏殺人見血了?”

  丁觀鵬挑了挑眉，澀聲道：“他親口說的?”

  蕭淩妖嗯了一聲，又補充道：“他臨死之前親口說的，不過我在意的並不是他為什麽被逐出遠來客棧，我在意的，是他殺的那個少年。”

  說著，蕭淩妖直勾勾盯住丁觀鵬眼睛，不打算遺漏對方臉上任何細微表情，“我為那個被杜三爺殺死的少年而來。”

  “少年?”

  丁觀鵬已然滿臉錯愕，一時間隻顧搖頭，“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這麽說究竟居心何在，哪來什麽少年?”

  啪！

  蕭淩妖手中茶杯落地，瓷片混著茶葉茶水濺了一地。

  “沒有?！”

  這是蕭淩妖來平陽集後第一次變了臉色。

  他直愣愣地看著丁觀鵬，任由鞋尖被茶水淌過、浸濕，也依舊渾然不覺，沒有挪動分毫。

  丁觀鵬明顯按捺著滿腹疑惑，道：“杜三真說他自己殺人了?蕭老弟，你別怪我說話直，他這人膽小如鼠，老板娘隻讓他做跑堂該做的事，我動刀時，他連過來瞧一眼都不敢，哪裏提的起膽氣殺人?而且~~”

  “而且什麽！”蕭淩妖急不可耐逼問，心中早已亂了方寸。

  丁觀鵬聲音因此中斷，他眼神古怪，舒了口氣才繼續道：“而且，他趁老板娘來後廚催我出菜，光明正大當著客人的麵在櫃台偷錢，被客人嗬斥了才會暴露，當時在遠來客棧吃酒的本地人，少說也有一桌之數，你若不信，我大可以尋他們前來對質，那時親眼見到杜三偷錢、如今尚在平陽集的，應當還有四五~~”

  “不，不對。”蕭淩妖又一次打斷了丁觀鵬的聲音，焦躁道，“怎麽可能沒有那個少年?杜三爺他，他怎可能沒有殺人?”

  喃喃說著，蕭淩妖霍然抬手指向丁觀鵬，“你在說謊！”

  丁觀鵬啞然，隨即平靜地搖了搖頭。

  蕭淩妖心底竟無端端生出了一絲絕望，無數次與盜匪周旋練就的察言觀色本領切切實實告訴他，丁觀鵬沒有說謊。

  丁觀鵬交代的，與杜三爺死前所說的，除了遠來客棧的背景，竟沒有一點能對的上的。

  杜三爺說，他下藥殺死那位七殺、生喝其血時，崔夫人和丁觀鵬正在後院宰殺一個路過的冤死鬼，之後便被崔夫人打出了遠來客棧。

  可丁觀鵬卻說，杜三爺沒有殺人，之所以被逐出遠來客棧，是因為當著客人的麵偷錢，遭客人檢舉，才會被逐出遠來客棧。

  這兩人各執一詞，自己本應該去信杜三爺，可偏偏丁觀鵬直言能找到證人，來佐證他說的事，佐證當年在杜三身上發生的事。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必然有什麽線索藏在自己一直忽略掉的角落，無從找起~~

  蕭淩妖輕輕喘著氣，胸膛起伏不定，眼珠子不住打轉。

  他心亂如麻，努力按捺著焦躁，試圖梳理出一些頭緒，來理清其中的狀況。

  漸漸地，蕭淩妖心間雜亂不堪的迷霧竟有跡可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