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無論是黎沉秋的言語還是神情，都流露著近乎張狂的自信，蕭淩妖不太敢信，卻莫名地意識到，黎沉秋說的全是發自肺腑的真話。

  他口中的七人，世人口中的七殺，確實人人如龍，即使他們不習武，每一位也都是堪比黎沉秋的存在。

  “既然七殺真如你所說的那樣，為何要分開呢？”

  蕭淩妖問出了縈繞心頭已久的問題。

  黎沉秋表情明顯一滯，似乎對此不願多談，隻道：“無非是我們七人就如何對付攝政王出現了分歧，立下七殺碑後，儒二釋四同行，儒三釋六同行，而道五道七和我，各自獨行，我們要用各自的方法來殺死重征，甚至以此打賭，誰能殺死重征，便重立拜月教，尊其為這一代月神~~”

  說到這裏，黎沉秋深吸一口氣，將洗淨的佩劍徐徐收入鞘中，“隻可惜十七年過去了，大胤的攝政王還是姓重，而所謂七殺，也就隻有我一人而已。”

  聽著聽著，蕭淩妖眼神忽然變冷，他心底，閃過一抹令人心痛鵝黃，頓覺有些喘不過氣來，在黎沉秋因此投過來詢問目光下緩了緩，才冷冷道：“那麽，石潭鎮杜三呢？”

  察覺到蕭淩妖突兀的冷淡，黎沉秋歎道：“我勉強知道些石潭鎮上的故事，你若是要將杜家小姐的死歸罪在我頭上，並無不可，畢竟我若是不去挖出七殺碑，世上也不會有七殺之名，繡衣便不會追查到石潭鎮來~~”

  “我不怪你。”

  蕭淩妖搖了搖頭，似要說服自己般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怪你。”

  看到蕭淩妖倔強地保持著平靜，黎沉秋神采奕奕的目光破天荒暗淡下來，他強顏歡笑道：“我來找你，便是想問問石潭鎮發生的一切，那柳瞎子廣發邀約帖請人來荊州，隻提到你繼任七殺，卻語焉不詳，我想問個明白。”

  蕭淩妖鄭重點頭：“恰好，我也想找你問個明白，杜三爺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說著，蕭淩妖便將昔日杜三爺親口所說的一切盡皆複述。

  黎沉秋越聽，眉頭皺得越深，聽到最後，他已淌出溪水到了蕭淩妖身前，仔仔細細盯著蕭淩妖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蕭淩妖是否在胡言亂語。

  終究，黎沉秋全都信了。

  這位少年眼神澄澈，氣息平穩如初，顯然所說的一切並無半點虛假。

  可是，他又不信了。

  “喝血入夢~~”

  黎沉秋眉間疊起的紋路，像極了與他一頭白發相配的皺紋。

  良久，他才喃喃道，“喝血入夢，這不可能~~教中，不，整個天下都不可能存在這種秘術，否則我拜月教借此傳承，早就能助南詔王將大胤踩在腳下，何須臥薪嚐膽四百年，最後惹來玉碎的結局？”

  “可是，杜三爺就是這樣同我說的，莊生曉夢，頭三年口口夜夜沒有消停，到後來依舊時不時會入夢，至死方休~~而我，我在不認識葉姑娘之前，夢見了葉姑娘，才得以去往襄陽見葉前輩。”蕭淩妖道。

  “不可能，還是不可能，我問你，你說的那位葉沉姑娘，和杜三有關係？”

  “我問過葉姑娘，她當時是第一次來荊州，完全沒有認識杜三爺的可能。”

  “既然如此，要是葉沉沒說謊，杜三也沒說謊，他們兩個並不相識，你夢見葉沉，根本和喝血入夢沒有關係，這其中，必然有我們不知道的內情~~”

  黎沉秋陷入了沉思之中。

  黎沉秋的推斷，蕭淩妖其實也早就梳理過了。

  確實，先夢見葉沉，再在石潭鎮遇見葉沉，太過巧合了，怎麽都說不通，除非，自己夢見的是其他身穿綠衣的女人，並非葉沉。

  而且，那之後自己再沒有入過夢。

  既然能喝血入夢接受傳承，自己夢見的不是杜三爺口中的武學秘典，偏偏是一個當時即將遇見的女子，若非蕭淩妖篤定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早就否認了這個疑點頗多的故事。

  “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黎沉秋苦惱地揉著眉心，終是放棄了思索。

  他認認真真看著蕭淩妖，與蕭淩妖牢牢對視道，“但是我想知道，杜三，究竟喝了誰的血？”

  蕭淩妖微微一笑，笑容格外冰冷：“正好，我也想知道。”

  黎沉秋同樣在冷笑：“既然如此，我們不得不去那裏走一趟了。”

  蕭淩妖便淡淡地嗯了一聲，遙望目力不可及的西北——

  “平陽集。”

  “大西轟，喜福啥時候回來呀？”

  “你問我我問誰去？”

  “大西轟你凶我，我要告訴神仙姐姐~~”

  “~~”

  馬七的臉瞬間就黑了。

  好說歹說，終於答應去下山買一串糖葫蘆，來平息麵前小女娃的無理取鬧。

  當見到小女娃眼中難以抑製的一絲狡黠，馬七算是明白，自己“又”被下套了。

  這都是什麽事啊~~

  先是被那該死的假外甥下套，不得已叫了聲師父，如今又莫名其妙成了這個陳情的大師兄，由掌門大師姐親自叮囑自己照看，真是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飛來橫禍。

  馬七惆悵地負手出門，外頭叮叮當當的，是忙著修繕祝融大殿的衡山弟子，如螞蟻似的來來回回，搬磚的搬磚，做木工的做木工，好不熱鬧。

  這些人中，大部分是石廩峰弟子。

  石廩峰弟子平時都各司其職，一旦有什麽修屋造房之類大的活計，都會並肩齊上，這不，馬七就在人群裏看到了什麽宋茂啊，什麽樓雲青啊，什麽呂秋~~

  嗬嗬。

  呂秋。

  馬七便是對著那個胖球一陣冷笑，冷笑中，又帶著一股幽怨。

  呂秋感官敏銳，一下子就察覺到了馬七的存在。

  “喲~小七~”

  他果斷拎著鐵鍬，抹了把臉上條條杠杠滑落的汗珠，上來同馬七打招呼，隨即又看看倚在門框內翹首以盼的陳情，笑道，“喲~小情兒~”

  陳情梨渦深陷，招手道：“喲~小球兒~”

  呂秋哈哈一笑，挑著眉逗了幾下陳情，這才對著馬七道：“在屋裏閑不住，想來搭把手了？”

  馬七神情冷淡：“你們忙你們的，我要下山找找樂子。”

  “別忘了我的糖福祿！”陳情冷不丁插了一句。

  馬七看看一本正經的陳情，又看看難掩窘迫的馬七，頓時心領神會。

  慘，真慘~~

  說實話，呂秋挺同情馬七的，雖說受掌門欽點上了這祝融峰，做的卻隻是帶孩子的事，而且因為蕭淩妖的關係，無形之中輩分比衡山上所有弟子都矮了一輩，如今人人見了一聲馬七，都會開玩笑似的叫一聲馬師侄，為此，馬七沒給眾人少擺臉色。

  不過說來也怪，自從蕭淩妖被揭了身份，他這一位新任七殺的來去，本以為會給衡山招致災禍，實際上卻沒有帶來多少改變。

  自半月前論劍結束、蕭淩妖隨大名如雷貫耳的黎沉秋離開至今，繡衣沒來興師問罪，周圍郡縣也沒有任何發兵來打的跡象，一切漸漸回歸了正軌。

  之前明明有那麽多風風雨雨，過去了就好像真過去了，地麵水漬幹涸，風卷走打落的殘葉，沒留下任何痕跡。

  有人說，是因為林落微在論劍後借口閉關，瞞著大家偷偷去了趟襄陽，又有一說是偷偷去了趟龍城，和繡衣達成友好協議，這才沒等來上麵的興師問罪。

  但最近往祝融峰送食的正是呂秋，他自然知道，衡山新任掌門林落微從未離開過祝融峰，所有的謠傳，都僅僅隻是謠傳罷了。

  甚至在呂秋看來，林落微閉關，真的就是為了閉關，為了盡快衝擊真境，好應對接下來的風雨。

  但繡衣和胤軍，誰都沒來。

  仿佛林落微出劍阻斷薑望退路，導致黎沉秋輕輕鬆鬆帶走蕭淩妖一事，就此揭過了。這在所有人眼裏，都是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

  呂秋心中納悶，掃了眼周圍忙忙碌碌的衡山弟子。

  其實這衡山哪，終究還是有了許多變化。

  前代掌門季長垣從按部就班退位，成了被迫讓位的階下囚，替蕭淩妖種劍後已失極境修為，衡山之前坐擁兩位極境，如今隻剩林落微一枝獨秀。

  蕭淩妖黎沉秋兩位七殺接連出現，原本應是一樁值得衡山得意的好事，但繡衣當道，衡山反而因此人心惶惶，這半個月裏，衡山五峰的內門弟子足足散去三成，若非發現繡衣沒有任何動作，衡山似安然度過了這一劫難，散的人隻會更多。

  而二師兄和那位來曆神秘的葉沉師姐一同離去，大家又都諱莫如深，畢竟大家都意識到，那位葉師姐和身為七殺的蕭淩妖像是舊識，顯然來曆不凡。

  至於其他~~

  呂秋不是悲觀，而是心底有著接二連三湧出的預感。

  他認為隨著時間推移，此次論劍的風波會逐漸發酵，衡山身處旋渦中心，不可避免地將卷入各種麻煩當中，倘若衡山上下不能一心同體，同舟共濟，遲早會分崩離析。

  “唉~~”

  呂秋忍不住歎了一聲。

  已經轉身欲走的馬七頓了頓：“愁眉苦臉擺給誰看？攤上這麽個便宜師，師~~咳，我都沒愁呢！”

  呂秋言不由衷道：“我隻是在同情你，帶孩子很辛苦吧，馬師侄？”

  “~~”

  呂秋黑著臉，眼神不善：“呂胖子，你有膽再叫一遍？信不信我~~”

  “馬師侄。”

  “你~~”

  “馬師侄。”

  “啊啊啊！”

  “馬師侄。”

  ~~

  “盟主在想事情？”

  坤靈拍馬上前，與葉沉齊頭並進。

  官道兩邊，枯葉零落的樹林緩緩倒退。

  葉沉於沉思中回過神，看著這位星眸中蘊滿關切的青年，搖頭道：“不，在想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