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明夷冷哼。

  端這麽久的架子，不還是放下了?

  他此時同情地看了蕭淩妖一眼，這不經世事的少年啊，成了他人成就美名的墊腳石，想必心底還感激涕零的，以為衡山掌門日後真肯為了他走一遭龍城。

  嗬，癡心妄想。

  與其指望如今的江湖武人，還不如盼著太陽從西邊出來。

  “廢話少說！”

  李知言猛地一把扣住蕭淩妖手臂，眼中明顯流露出了怨毒。

  林落微袒護蕭淩妖的話，在李知言聽來尤為刺耳，此時此刻，她不僅不領自己一番情誼，竟還不惜開罪明夷，替七殺說話，可見被迷惑之深。

  無法饒恕！

  這筆賬，他遲早要在這個身為七殺的少年身上討回來！

  李知言勢大力沉，蕭淩妖被他一個踉蹌，腕骨幾欲碎裂，禁不住低哼一聲。

  感受到李知言的憤恨，蕭淩妖突然笑了。

  “李師兄。”他喊道。

  李知言腳步一滯，詫異地側過頭看他：“你叫我什麽?”

  “李師兄。”蕭淩妖乖乖複述了一遍。

  李知言愣了下，便是冷笑：“別以為攀上交情，我就會放過你，今日要捉你的是明大人，你叫多少聲師兄都沒用。”

  “你錯了，我沒有攀交情，我隻是保持對一位一品宗師應有的尊重。”

  李知言啞然失笑。

  尊重?

  自己找來繡衣抓他，他還尊重?

  這小子是吃錯藥失心瘋，還是腦袋被驢踢了?

  對上李知言莫名其妙的眼神，蕭淩妖正色道：“他們都覺得你找來繡衣是做錯了事，但我並沒有這麽覺得，老實說，我一點都不怨你。”

  目光一轉，蕭淩妖又去看明夷，“還有你，明執符。”

  “哦?”

  明夷眼皮微抬，略微對眼前這少年提起了幾分興趣，他衝著李知言擺擺手，示意先別押走蕭淩妖，“讓他說。”

  蕭淩妖便直直與這位水鬼對視：“這天底下，並沒有一出生就罪大惡極之人，卻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繡衣和七殺也好，江湖和朝堂也好，本就隻有立場之分，無分對錯。”

  明夷道：“年紀輕輕有此覺悟，倒令人刮目相看，不過懂歸懂，誰知你是否隻會逞嘴上功夫，我問你，哪怕你因此丟了性命，也依舊這般覺得?”

  “正是。”

  明夷靜靜地看著蕭淩妖，良久才道：“說了這麽多，想必你不會無的放矢，有什麽想說的，索性一並說來吧。”

  “也沒什麽。”

  蕭淩妖說著，對著李知言道，“我與明執符說的話，你應該都聽明白了，我不怨你，也隻是想讓你不要怨我罷了。”

  李知言失笑：“我為何要怨你?”

  “因為你已成繡衣。”

  蕭淩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又問，“那麽，你知道我是誰嗎?”

  李知言眉峰輕挑：“你?”

  蕭淩妖嗯了一聲，自顧自道：“我是新任七殺，你我立場已分，不管對錯，我都得送你去死，你到了下麵，請別怨我。”

  “你要送我去死?”

  看著蕭淩妖一本正經的模樣，李知言哈哈大笑。

  片刻後，他的笑聲戛然而止，擰起蕭淩妖手臂，額頭猛地貼近，凶狠淩厲的目光直直剜著蕭淩妖雙眼，“就憑你?”

  他話音一落，一直旁聽的段寒瞳孔猛縮，終於想起了什麽，“不”字剛脫口而出，便知來不及了。

  在場四位極境之中，林落微已先知先覺出劍。

  池魚橫空，劍分兩側，一邊是明夷和薑望，一邊是蕭淩妖和李知言。

  天柱峰上，劍意衝霄。

  ~~

  一切塵埃落定。

  李知言不可置信張著眼，撲通囚倒在地。

  至死，他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四肢百骸被無孔不入的劍意攪碎，渾身內氣如遇江河潰堤，摧枯拉朽衝毀，又有一道凝若實質的劍意閃電般刺入天靈蓋。

  他分明見識到了何為生死之間的恐怖，可來不及感受分毫，便已一命嗚呼。

  段寒目眥欲裂，悲呼一聲“知言”，倉皇推開蕭淩妖，攬住李知言屍身。

  而林落微，勢在必得的一劍落空了。

  原本她預計會和施救的明夷薑望對拚，這才提前出劍，誰知明夷和薑望並沒有試圖突破她的防線。

  前者似清楚李知言必死無疑，索性袖手旁觀，至於後者，已如提線木偶，沒有明夷命令，他不會行動。

  “你，你竟敢殺了他，你，你~~你殺了知言~~”

  段寒有些語無倫次，尤其是看到明夷淡然處之的態度後，悲慟，迷茫，竟像小孩子一般不知所措。

  懷裏的人漸漸冷下去。

  李知言死了。

  泰清山新一代的翹楚，有望成為下一位極境強者的李知言，死在蕭淩妖體內的那柄劍下。

  那是季長垣的劍。

  蕭淩妖眼神平靜，居高臨下看著那個貴為泰清山副掌門卻事事如履薄冰的可憐老者，絲毫沒有殺人之後的負累。

  他道：“泰清山少了一個李知言，可以培養成下一個李知言，沒了泰清山，就什麽都沒有了。”

  段寒微怔。

  蕭淩妖說的不無道理，給繡衣通風報信，甚至被明夷欽點為下一任泰清山掌門的李知言，必定會毀掉泰清山，他死了，才是段寒願意看到的最好結局。

  但是，提議讓李知言親自押解，陷泰清山於不義，以至勾起這一連串變故的，不正是麵前這個假仁假義的新任七殺?

  段寒怒極，心知明夷林落微在側，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動蕭淩妖，隻好打碎牙齒往肚裏吞，恨恨道：“既然從一開始你就決定要殺他，為何還要彎彎繞繞，莫非想借機玩弄我泰清山?”

  蕭淩妖搖了搖頭：“我隻是提前勾出他無可救藥的一麵，讓段前輩看清，也好過日後他心底陰暗滋生，毀了泰清山。”

  明知這是蠱惑人心的歪理邪說，但看到蕭淩妖理直氣壯的樣子，段寒一時竟想不出任何理由辯駁。

  段他慘然看向明夷：“明執符呢?知言對你們繡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明執符卻袖手旁觀，想必早知道他會殺人?”

  問出這句時，段寒心中其實已有答案，自蕭淩妖現身後，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李知言感覺不到季長垣種下的那柄劍，但是那柄劍在極境強者感知中並不是什麽秘密。

  明夷和薑望兩人，必定早有所覺，可他們卻仍是允許李知言接近蕭淩妖，甚至在蕭淩妖說出要送李知言去死、林落微出劍之後，始終無動於衷。

  李知言，分明是死在明夷的默許之下！

  明夷隻淡淡地看了段寒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段寒渾身輕顫，藏在李知言身子底下的指尖數度觸及腰間劍鞘。

  環視一眾不知所措的泰清山門人，他終是忍了下去，指尖徹底離開劍鞘。

  段寒死死盯著蕭淩妖，似要將那張臉牢記心底：“此仇，我泰清山遲早會同你清算！”

  語畢，段寒將李知言屍身交給段來，黯然地帶著泰清山弟子立遠。

  事關七殺，他要見證今日發生的一切，不能就此離去。

  林落微已收劍。

  明夷打量著蕭淩妖，頗為惋惜：“此劍集一位極境強者畢生所學，於你妙用無窮，你卻小材大用，拿來殺一個李知言，嘖嘖，這筆買賣，一點都不劃算啊~~”

  如他所說，季長垣拚著一生不入極境給蕭淩妖種下的那柄劍已消耗一空，換了李知言的性命，如今殘存在蕭淩妖體內的便隻剩那柄劍崩潰後的幾縷餘韻。

  蕭淩妖沒有理會明夷，而是回身掃視天柱峰上眾人，和坤靈葉沉季飛流宋茂等熟人一一對過視線，最終將目光停留在林落微傾城絕色的臉龐。

  某夜昏暗燈火下，這張臉龐流露出的驚慌失措曆曆在目。

  他柔聲道：“我走了。”

  ~~

  這一日過的漫長，散場時卻前所未有的迅速。

  回望延綿鑽入雲霧的山道，以及以雲霧山林為畫，點綴其中的那些遙遙相送自己的熟悉身影，蕭淩妖心中升起無邊惆悵。

  此一去，是生是死，都已不在自己掌控了。

  雨打飄零，身不由己。

  方才衡山上的一幕幕不斷在眼前閃過，念及段寒的委曲求全，蕭淩妖又一次直麵了繡衣的可怕。

  極境，或者說真境，在繡衣麵前都算不得什麽，想要掀翻繡衣，必須要有比真境更為強大的力量。

  那可以是傳說中的煉真化至，也可以是一切名為力量的東西，但如今一切可能，都離他極其遙遠。

  當務之急，是要如何活下去。

  想著想著，蕭淩妖回過頭，卻發現前方人牆近在咫尺，堪堪點住足尖，這才沒有撞上前方的繡衣執劍。

  身邊負責押解他的繡衣執劍也同時停了下來。

  為何突然停了?

  蕭淩妖一陣納悶，透過如臨大敵的人牆望了望，入眼先是衡山那座巍巍如嶽的山門，隨後目光向下遊弋，方看清立在山門下方的魁梧老者。

  這人~~

  蕭淩妖皺了皺眉，隱約有些印象。

  如果沒錯的話，正是先前觀戰台上，屬於那些觀禮門派的一位長輩。

  說實話，其他長輩蕭淩妖倒是沒什麽印象，但這位老者有著鶴立雞群一般的魁梧，蕭淩妖去看段寒林落微時忍不住側目多看了兩眼。

  可是，他怎麽就突然到山下候著了?

  按理說無論泰清山還是其他門派之人，此刻盡數留在了衡山上，應當是要等著繡衣和陳兵山下的鐵騎離去，才敢安心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