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明夷身為繡衣十三執符之一，見過的高手多如牛毛，根本沒有把區區一個衡山掌門放在眼裏，哪怕是先天劍胚也一樣，否則他也不會帶薑望上山，存折辱衡山的意思。

  如今衡山下已有三千襄陽鐵騎整暇以待，又有長沙零陵兩郡調撥的守軍正在源源不絕趕來，明夷相信，哪怕衡山再大膽，也僅僅流於表象，絕對不敢真的翻起任何風浪。

  對抗繡衣的前車之鑒，太多太多了，多到連明夷這個滿手鮮血的劊子手不忍回想。

  而看到蕭淩妖出麵，衡山弟子盡數懵了。

  尤其是熟識這個呂秋外甥的石廩峰弟子，皆是麵麵相覷，緊接著便不約而同看向方才被二師兄敲昏的呂秋。

  七殺?

  原來老呂家的人，來頭竟然這麽大?

  ~~

  “我若跟你下山，此事可以既往不咎?”

  山道邊，蕭淩妖麵朝號稱“水鬼”的執符明夷，平靜出聲。

  明夷本就臉色慘白，又穿一身白，像極了鬼怪故事裏的白無常，如今右臂袖管空空，更顯陰氣森森，蕭淩妖被他目光盯上，身上便似被覆上一層陰寒之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明夷點頭道：“衡山求生還是求死，皆在這位林掌門一念之間，若是林掌門一心求死，就算執法大人有命，我也隻能先斬後奏了。”

  執法?柳毅?

  蕭淩妖蹙眉，沒有過多斟酌這句話的意思，回道：“我跟你走便是。”

  話音一落，天柱峰上方風雲湧動，天色轉瞬間暗淡。

  無聲無息中，那柄湛藍色的池魚又一次落入林落微之手。

  她擰轉劍柄，目中綻放出令人不敢直視的光華：“你是我衡山弟子，可以不走。”

  一念之間，她已做出了抉擇。

  明夷殘忍地笑笑，折下背負的一支短矛。

  似是發號施令般，他身後一眾繡衣這才有所動靜，飛羽刀出鞘，整齊劃一。

  薑望則上前兩步，與明夷齊肩而立。他撫劍。

  鞘中殺意彌漫，如有實質。

  隻等明夷一聲令下，這位昔日執掌衡山的老掌門，就會義無反顧地對新掌門拔劍相向。

  段寒用一聲歎息表明了態度，在閔業冷淡目光下羞愧身退，示意泰清山弟子退開。

  至於天柱峰上其餘人，衡山所屬拔劍的拔劍，其餘門派所屬退避的退避，已亂成了一鍋粥。

  繡衣與衡山的爭鬥，一觸即發。

  蕭淩妖搖著頭探手，摁住池魚劍鋒。

  指腹冰寒刺骨，不禁讓他想到了前些日子置身幽潭中的痛苦，無端端打了個寒顫。

  隨後蕭淩妖才笑嘻嘻道：“有你一句，我叫了那麽多天大師姐叫的不虧，此事因我而起便因我而終吧，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瞞著你們混上衡山，害衡山陷入兩難。”

  說著，蕭淩妖自認瀟灑地用力摁了摁劍鋒，硬是沒摁動分毫，頓時尷尬道：“大師姐。”

  林落微不為所動。

  蕭淩妖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手掌改摁為握，抓住池魚劍鋒，固執地向下用力。

  池魚劍的鋒利不輸名門，眨眼間切開皮肉，蕭淩妖那被無影絲傷過的手掌再度鮮血淋漓。

  林落微不得已，隻好順著他用力的方向垂下劍鋒。

  劍拔弩張的氣氛為之一緩。

  蕭淩妖道：“放心，有掌門親口承認的衡山弟子身份，我遲早會回來的。”

  林落微沉默不語，一泓清水般的眸中，流露出了猶豫。

  見到這一幕，明夷唇角勾出一絲譏笑。

  果然如他所料，這些個自比天高的江湖武人都是一個德性，哪怕被執法欽點過不可傷之的林落微，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看似決絕，實際一有台階就會下，他們要的，隻是在江湖上搏個鐵骨錚錚的美名罷了。

  沒等林落微回應，蕭淩妖又看著明夷道：“除了既往不咎外，我還有一個條件。”

  明夷道：“說。”

  礙於林落微的特殊，明夷此行打算兵不刃血拿下蕭淩妖這位新任七殺，否則以他的性子，絕不會和顏悅色與蕭淩妖談條件。

  蕭淩妖便指了指李知言：“我要這位泰清山掌門大弟子，親自押解我。”

  段寒霍然變色，脫口而出道：“不可！”

  可隨即，對上明夷冷冰冰的警告眼神，段寒恨恨收聲，死盯著蕭淩妖不放。

  好歹毒的後輩！

  倘若李知言不再參與此事，他大可以等繡衣走後公然懲戒李知言，以正泰清山之名。

  可一旦李知言押解蕭淩妖，泰清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怕是要因此“名揚四海”了。

  “來而不往非禮也，有意思。”

  明夷收回警告段寒的眼神，看了眼有些失魂落魄的李知言，又看看蕭淩妖，咧嘴笑道，“能成為新任七殺，你倒並非一無是處，此事，便這般定下了。”

  頓了頓，他掂著短矛輕敲李知言肩頭，“替我押解他入京，這之後~~”

  “我扶你做泰清山掌門。”

  明夷一言，整座天柱峰都似乎因此劇震。

  李知言怔了怔，隨之狂喜稱謝：“多謝明大人抬愛！”

  段寒隻覺天旋地轉，站立不穩。

  先前他還同情衡山，認為即便明夷真的帶走七殺後既往不咎，衡山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可明夷突如其來一句話，讓泰清山陷入了比衡山更為不利的境地。

  繡衣，要幹涉泰清山內務。

  段寒目露悲憤，怒視李知言：“豎子誤我泰清山！你，你~~唉~~”

  “何來誤字一說?”

  明夷冷眼看著段寒，“李小友人稱北李，與這位衡山掌門齊名，本就是你泰清山掌門的不二人選，如今南林北李的南林已貴為掌門，北李豈能落後於人，明某隻是順水推舟，成全這樁佳話罷了。”

  “什麽狗屁佳話，不就是狗仗人勢，想插手本門內務~~”有泰清山弟子小聲嘀咕。

  還沒等有人應聲，明夷笑了：“拖出來。”

  薑望瘦小身影一閃，與試圖阻攔的段寒錯身而過，狼入虎口般在泰清山陣營中揪出了一名少年。

  那少年臉色惶恐，在薑望手底不住掙紮：“放開我，放，放開我！”

  段寒方才一下沒有攔住薑望，已知不是薑望對手，不敢再攔，他忙是求情道：“童言無忌，還請明執符高抬貴手，段某必將其拉回泰清山好生管教。”

  明夷置若罔聞，他探手，輕輕揉了揉那少年腦袋。

  那少年見自家副掌門低聲下氣，師兄弟們又各個噤若寒蟬，頓時想起以前聽過事關繡衣的種種血腥傳聞，臉唰地煞白煞白，雙腿抖成了篩子。

  此刻置於天靈蓋上的那隻手，在少年心裏也成了催魂奪命的鬼爪。

  他哆哆嗦嗦的嘴唇由青轉紫，眨眼間，一股腥臊味彌漫開來。

  明夷皺了皺眉，看著少年褲襠處大片水漬，嘖嘖歎道：“我還當泰清山出了什麽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原來隻是不知禮數的黃口小兒，放了吧。”

  薑望依言照做。

  段寒悄然舒了口氣。

  “多謝明執符，啊不，明大人，多謝明大人！”那少年承蒙大赦，邊謝邊連滾帶爬鑽回泰清山陣營。

  “唉，我這般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像繡衣?”

  明夷突然自言自語道。

  下一刻，他便猛地沉下臉來，“沒人回答，那確實不像了，還是殺了省事。”

  那剛剛躲回泰清山陣營的少年聞聲，兩眼猛張，喉中“呃呃”出聲，直挺挺倒地。

  “秦師弟~~”有人悲愴驚呼，大著膽子去探少年鼻息。

  氣息全無，顯然已是不活了。

  段寒臉色白了白，欲言又止。

  其實他早已看清明夷留在少年發中的銀針，有那麽一瞬間，他熱血上湧，想拔劍與明夷痛痛快快戰上一回，庇護失言的泰清山弟子。

  可是，他沒敢拔。

  少年暴斃後，段寒便再也無法拔劍了。

  隻這一個小小的變故，天柱峰上氣氛沉甸甸的，眾人已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無力。

  明夷隻需仗著繡衣二字，就壓得段寒這樣一位同在極境的強者不敢動彈，門下弟子任由明夷生殺予奪，何其哀哉~~

  李知言始終冷眼旁觀，看到師弟暴斃，段寒不敢動彈，他心底蠢蠢欲動，竟湧起了一絲喜意。

  果然，繡衣才是大勢！段寒這種腐朽的江湖人，一直都看不透天下形勢，遲早會被他這樣的新人踩在腳下。

  今日就算泰清山那位真境老祖來了，麵對極境的明夷，隻怕也要將這份屈辱生吞下去，不敢多說半句。

  李知言心中暢快無比。

  其實，原本他提早來荊州和段來一同尋找義盟下落，就是衝著建功立業來的，想不到義盟沒找到，卻找到了七殺這等更大的功勞，且又能替林落微分憂，鏟除迷惑她的奸佞。

  想到此處，他忍不住露出會心笑意，走向蕭淩妖：“如你所願，就由我親自押解你入京，麵見攝政王殿下。”

  林落微想動池魚，可劍鋒仍握在蕭淩妖手心。

  蕭淩妖道：“相信我，我這人向來命大，求死五年了都沒死成，肯定會回來的。”

  他直勾勾盯著那雙清冷眼眸，緊握劍鋒，前所未有地強硬，不容對方質疑。

  林落微微微失神。

  她願意相信，但是又憑什麽相信呢?

  頓了頓，這位新任衡山掌門終於收回池魚，負劍玉立，任由血珠順著劍身滾落，沁入那白璧無瑕的纖纖素手。

  她道：“你若食言，待我入了至境，自會去龍城走一遭，替我衡山弟子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