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僅僅是連一角衣袂都吹不動的風，卻仍給在場諸人帶來異樣的感覺。

  微風拂麵，泰清山弟子麵上漸漸泛起欣喜。

  這風，是蕭子顯帶起的。

  校場中青黃兩色的身影糾纏，隻勢均力敵來往了十來招，青影便開始且戰且退，一改凶悍攻勢，落入左支右絀的守勢。

  顯然，蕭淩妖一手不甚純熟的回風落雁劍遇上蕭子顯，快劍對攻時無暇算計，也無法發揮其堪稱可怕的眼力，終於徹底原形畢露，若無一手令人驚豔的卸力技巧，僅憑拙劣的回風落雁劍，早該敗下陣來。

  “唉，早知如此，一開始就該讓蕭師兄上，也不至於折損兩人。”

  “是啊是啊，一肚花花腸子的繡花枕頭，隻要不給他應對時間，根本不堪一擊。”

  “月下吟風強悍如斯，早知道當初我就~~唉，不提了不提了~~”

  聽著身邊同門私語聲，楊叛牽強笑笑，看了眼尚且昏迷的石進。

  因為方才對林落微的一聲謝，周圍泰清山弟子已對他頗為冷淡，如今又聽到這些事不關己的論調，心中特別不是滋味。

  若無自己和石進耗去了對方近半內氣，蕭子顯又豈能戰的如此輕鬆？

  楊叛知道，眼下不是義憤填膺的時候，一旦自己說出上述話語，隻會被認為想要從蕭子顯手裏搶功，成為眾矢之的。

  鬼使神差的，楊叛目光不自覺追逐起場中那個漸漸不支的青影。

  千萬不要輸啊，至少，不要輸給清風一脈的蕭子顯~~

  但是事與願違。

  下一刻，蕭淩妖一劍無功，被蕭子顯迫開，借著乘風劍刺入地麵的力道，才堪堪穩住身形。

  楊叛呼吸一窒，心口仿佛被突如其來的大石沉沉壓住，就見蕭子顯迅如疾風的劍光緊隨而至，蕭淩妖不得已鬆手，將那柄乘風留在了原地。

  蕭淩妖手中，又隻剩下一柄名門。

  回風落雁之形在蕭子顯急如驟雨般的攻勢下盡數瓦解，蕭淩妖隻能不斷以迷蹤刀的路數卸力，退退逃逃，再無任何反擊機會。

  窮途末路，困獸猶鬥。

  眼看著蕭淩妖被一步步逼到校場邊緣，就要落敗，蕭子顯忽然停了下來。

  他瀟灑地斜提長劍，眼神玩味：“想留下左臂，還是右臂？”

  蕭淩妖喘著粗氣，掌中劍柄鬆了又握，平靜道：“蕭師兄未免言之過早了，孰勝孰負仍舊兩說。”

  “死鴨子嘴硬，且~~”

  “子顯。”段寒聲音冰冷。

  夜長夢多。

  他怕蕭淩妖敗勢已現，林落微閔業會出麵幹涉，因此一點都不願看到蕭子顯給蕭淩妖喘息機會。

  “師叔催我了，對不住。”

  蕭子顯閉上嘴，一展劍鋒，再度欺身上前。

  他喜歡玩弄即將到手的獵物，享受獵物心生絕望的快感，本想再多說幾句，以期看到垂死掙紮的蕭淩妖究竟會流露何種神情。

  可惜，段寒發話了。

  蕭子顯美妙心情因此戛然而止，胸腔中，有一股怒火燒起。

  他要用這腔怒火，將麵前不知死活的對手燃燒殆盡。

  蕭子顯出劍。

  月下獨酌，酒不醉人人自醉。

  且聽風吟，一夜清風動扇愁。昔日清風劍門傲嘯江湖的兩大殺招接踵而至。

  校場上徐徐拂至的仿佛不再是清風，而是緩慢盛放的殺意。

  蕭淩妖背靠校場邊緣，身後是衡山泰清山邀來的觀戰之人。

  退無可退。

  可蕭淩妖也沒想過再退。

  他提劍，就這麽直直撞進清風裏。

  轉瞬間，他的胸膛多出一道細小血痕，與那條近乎斜斬胸膛的傷疤交錯，緊接著耳畔一縷烏發悄然斷開，隨後左手小臂崩裂，裂口滲出細密血珠~~

  片刻後，那陣清風盡數拂過，掠向不知名的遠方。

  蕭淩妖半身浴血，終究一步未退。

  蕭子顯招式用老，旋身擦過逆勢撩過來的劍光，不得已飄退數丈。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蕭淩妖，似乎不太敢相信這一幕。

  無論如何，蕭淩妖連戰三場，一身形同無根之萍的內氣已消耗大半，理應招架不住他這兩記殺招。

  可偏偏，蕭淩妖招架住了。

  這名自稱石廩峰弟子、卻從頭到腳都和石廩峰格格不入的少年竟然招架住了，甚至，還試圖反擊？！

  是了，他方才隻用殘餘內氣護住要害，身體其餘位置盡數棄守，隻要預測即將受到的傷沒有傷筋動骨的可能，連抬劍格擋都欠奉。

  這~~

  蕭子顯瞳孔微縮，映著那個身上七八道傷口同時滲血的人兒，竟生出一絲恍惚。

  他，他不會感到痛嗎？

  耳邊陡然響起風聲，回過神，蕭子顯這才驚覺那個理應苟延殘喘的人貼了上來。

  叮！

  一聲脆響。

  看著倉皇退開的蕭子顯，蕭淩妖暗道一聲可惜，好不容易抓住對方失神的機會，竟仍是無功。

  這蕭子顯，確實很有一手。

  蕭淩妖並未氣餒，他沒打算給蕭子顯重整旗鼓的機會，身形暴射，果斷選擇追擊。

  捱過兩記殺招，他已經徹底摸清月下吟風劍的路數，即使尚有無窮變招，蕭淩妖也自信能夠應對。

  因為，蕭子顯的劍還不夠快！

  自己隻要停止思索，不去計較生死，將一切製約劍鋒的枷鎖拋之腦後，足以追平和蕭子顯之間的差距。

  與蕭子顯再度接觸的瞬間，蕭淩妖腦海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揮動起名門。

  下一刻，天柱峰上劍擊聲暴起，似雨珠穿林打葉，綿密無間。

  滾滾劍光中，青黃兩條身影出手皆是迅若閃電，彈指間數次交鋒，觀戰眾人越看越心驚，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勢均力敵？

  眾人也不知該不該用這個詞來形容，因為眼下的情形，實在有些詭異。

  他們能看清，兩人之中時不時添上新傷的，仍是蕭淩妖，可被逼得節節後退的，卻是蕭子顯？

  看著身前的不自覺踩住校場邊線，連微微顫動的後腦勺都流露出緊張的呂秋，宋茂悄然歎了一口氣。

  連他這個區區七品武人都能看出，蕭淩妖以命搏命、換來和蕭子顯短暫勢均力敵的打法根本撐不了多久。

  內氣，是會耗盡。

  血，也是會流盡的。

  這般渾身浴血的場景，無端端讓宋茂想起了自己落敗那天。

  當時他也認定了蕭淩妖會輸。

  可是，那天蕭淩妖贏了，如今的蕭淩妖又有什麽勝機呢？

  宋茂看的清清楚楚，蕭子顯一劍在手，守得密不透風，他會且戰且退，一來肯定是有著耗死蕭淩妖這一波攻勢的打算，二來，想必也感受到了當初和自己一樣的恐懼。

  任誰都會從那個浴血而戰的少年身上看到獨屬於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宋茂不禁打了個寒顫，頓了頓，又看看兩個飛速交鋒的人影，臉上便是一陣失落。

  蕭子顯不是他宋茂啊。

  哪怕因此心生畏懼，依舊可以仗著一身強大實力遊刃有餘，不至於束手束腳，在蕭淩妖劍下崩潰。

  蕭淩妖危險了。

  饒是已經對結局心知肚明，宋茂仍是打心底不願親眼看到蕭淩妖落敗。

  他從沒在任何一人身上看到如蕭淩妖那般麵臨劍鋒無所動搖的眼神，這一點，連二師兄也不例外。

  那可是勝過自己的人，就該一路勝下去，豈有半道折戟的道理？

  所以，千萬不能輸啊！

  宋茂死死握緊拳頭，指甲摳進肉裏，指尖已隱隱滲出血來。

  眼中，蕭子顯後退速度越來越慢，蕭淩妖一鼓作氣的反攻，已開始飛速衰竭。

  勝負即將落定。

  宋茂眼皮輕顫，不忍再看。

  忽地，他眼角餘光掃到某處，心中一動，忙不迭撥開呂秋篩子般抖動的礙眼腦袋。

  這是~~

  勝機？！

  宋茂如遭雷亟，是了，勝機！

  而對麵泰清山陣營，顯然有人比他更早注意到了那一處。

  “蕭師弟小心！”

  一聲倉促提醒落入蕭子顯耳中。

  小心？

  小心什麽？

  是誰在喊自己？

  蕭子顯此刻無暇他顧。

  腦海中這句提醒，轉瞬間便被綿密劍光絞碎。

  麵對劍光後方那雙如癲似狂的血紅眼眸，他心驚膽戰，目光根本不敢挪動分毫，生怕稍有分神，自己也會添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傷。

  蕭子顯眼中，蕭淩妖摒棄思緒後近乎本能的揮劍，速度快至極致，但其路數猶如殘葉零落，破綻百出。

  可偏偏，蕭子顯拿這破綻百出的劍無可奈何。

  他有無數次機會自信能破對方的招式，卻又每一次都不敢貿然出招，最終逼不得已應下對方所有招式，被攻得透不過氣來。他怕了蕭淩妖那極盡癲狂、喪失理智般的搏命姿態。

  蕭子顯清楚地意識到，疼痛，死亡，無法成為拖慢對手的理由，隻要自己試圖破招，斬下對方一隻手，一條腿，自己也會被對方奪走一隻眼，扯下一隻耳朵，哪怕卸去其劍，對方也會用牙撕扯下自己一塊肉。

  這是蕭子顯不能接受的結果。

  好在，他耐心十足，尚有方法可以毫發無傷破局——

  耗光對手內氣，或者直接一劍封喉，讓對方身首異處！

  他在退。

  他在等。

  下一刻，周圍又此起彼伏驚起數聲“小心”。

  蕭子顯腳踏七星，猛地撤步躲避劍光，左小腿後方突然一涼，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冰冷觸感的直入血肉。

  這是~~劍鋒？

  有人偷襲？！

  難以言喻的恐懼頃刻間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