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剿殺盜匪的五年間，不僅僅盲目殺人而已，對人體每一寸關節，骨骼，五髒六腑的位置，全都了然於心。

  況且，自己伸手去探的這個高度，恰好是正常人盤坐時的肩膀所在。

  “鬆開。”

  沙啞的聲音傳來。

  蕭淩妖訕笑著收手：“季掌門，你連吸氣聲都沒有，我還當你仙逝了~~”

  黑暗中沉寂片刻。

  “尋常龜息之術，調勻氣息而已。”

  “季掌門既然能說話，想必是調息好了？能否放我出去，這裏冷冰冰的，我睡不著~~”

  蕭淩妖等來的，是無盡沉默。

  意思不言而喻。

  他隻好幽幽一歎，百無聊賴掰起手指。

  這方黑暗所在，正是幽潭之底。

  衡山上的事，並非如李知言手中密報那樣簡單，那封密報上僅僅寫的是如今普通衡山弟子知道之事。

  任蕭淩妖事前千想萬想，也沒想到幽潭底部，竟有這樣一處能夠囚人的溶洞，更沒想到季長垣和林落微交手時敗勢一現，便主動退向棲真峰，躍入幽潭，自囚於幽潭之底。

  嗯，這位已經該稱衡山前代掌門的極境高手，趁著林落微不注意，順手將自己也給擄來了~~

  而林落微也沒有追至，隻讓那柄靈動的池魚劍下來一次，帶來一個食盒。

  看來林落微明顯是知道救人無望，索性好吃好喝供著，讓自己陪這位“前代”掌門好好待一陣子。

  蕭淩妖愁啊~~

  良久，季長垣才又出聲：“落微這孩子一向心慈手軟，我以為她會留手，想不到那一手瀟湘夜雨不止摧毀了祝融峰，打得我也差點閉過氣~~”

  語氣中盡是惋惜，也不知是惋惜平白遭殃的祝融峰，還是惋惜自身際遇。

  蕭淩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接話，果斷沉默。

  陪著惋惜吧，未免太虛偽，幸災樂禍吧，自己還沒到嫌命長的地步。

  然而季長垣下一句便是——

  “我抓你一同下來，可不是為了讓你參閉口禪。”

  蕭淩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牽強：“敢問季掌門，我該說些什麽？”

  “除了先前祝融峰上那幾句初心，你就沒其他事想說了？”

  “有！”

  蕭淩妖心知季長垣已從自己身上看出了些端倪，也不隱瞞，大大方方回道，“我心中確實藏著一事，隻是見過季掌門後，又添了另一樁事。”

  “哦？”季長垣頓了頓，饒有興趣道，“且先說說後一樁。”

  “我聽葉前輩說，季掌門二十年前風華正茂時便能一劍逆流湘水，而今剛過不惑，何以年老至此？”

  祝融峰上親眼看到季長垣真容時，蕭淩妖著實不敢相信那人便是季長垣。

  那副白發蒼蒼瘦骨嶙峋的佝僂相貌，竟讓蕭淩妖一時間分不清究竟是山道上杖擊坤靈的那位師叔祖年事高，還是這位正值壯年的季掌門年事高。

  “報應~~”

  季長垣一歎，卻並未詳細回答此事，而是感慨道，“那口口赴襄陽見過葉前輩一麵，他也笑我，說我比他還老。”

  頓了頓，他又自顧自道，“當時我旁敲側擊，想勸他自此收刀，來衡山頤養天年，可一回山便撞見了那位執法，若說我著了他的道，其實也不盡然，他僅僅隻是看破我如今心性，順水推舟罷了。你們在長沙城衝殺時，我便在湘水邊立了很久，終是沒敢越過湘水前來相幫，待葉前輩一死，我心亂如麻，鬼迷心竅出了那一劍~~”

  蕭淩妖聽的有點懵。

  先前在祝融峰上季長垣顧左右而言他，刻意回避，現在四下無人，終於敢坦誠自己的膽怯了？

  蕭淩妖便冷冷道：“拜季掌門一劍所賜，我親手射殺了陳叔。”

  自己殺的人數以千計，可像陳峰這種情形，也是破天荒頭一次，更別說自己曾在陳峰身上感受到如父親般的寬厚，射殺陳峰至今的這段時日裏，自己屢屢半夜驚醒，無語淚流。

  以蕭淩妖原本的想法，季長垣身在局中，錯不在他，可真正見到季長垣時，蕭淩妖才知道自己心中始終留有一股恨意，若非自覺不是季長垣對手，蕭淩妖早跳將起來，狠狠抽他幾個耳光以泄憤恨。

  季長垣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論氣魄，我不如你。”

  蕭淩妖心有戚戚，不願吱聲。

  “我如今已不配聽你的故事，聽葉前輩的故事，既然你問我為何年老，請耐下心聽聽我的故事吧~~”

  季長垣一個人自言自語，終於回到正題。

  蕭淩妖於黑暗中直起腰，坐得端正。

  “你可知，二十年前助葉前輩渡江時，我是何身份？”季長垣問道。

  身份？

  蕭淩妖思忖片刻，回道：“我聽說那時季掌門二十出頭，年紀輕輕便有一品宗師實力，比如今的二師兄更勝一籌，應是掌門弟子？”

  “錯了，我乃衡山少掌門。”

  “那豈不是和大師姐一樣？”

  “又錯了，少掌門在掌門弟子之上，自我之後，衡山已不設少掌門位置，落微有名無分。”

  蕭淩妖一陣無語，黑暗中雖看不清季長垣麵容，但從季長垣滄桑的聲音中，竟好似聽出了追憶，又有點得意的味道。

  可隨即，蕭淩妖微微一怔，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想了想，謹慎道，“敢問季掌門，前代掌門何時過世？”

  明明季長垣已算前代掌門，蕭淩妖一時還是改不了口。”

  “你果真是個聰明人，難怪葉前輩會看中你。”

  季長垣讚了一句，便道，“師兄為光明聖皇帝所斬，正是西虞大軍第四次殺入玉門關時，至今十年有餘。”

  蕭淩妖絲毫沒有被誇讚的欣喜，斟酌了下季長垣的話，便道：“既然少掌門在掌門弟子之上，前代掌門卻是季掌門師兄，與季掌門同輩，想來季掌門當初的少掌門位置，坐的並不穩固？”

  季長垣哈哈大笑，笑聲竟有些淒涼：“你不必給我留麵子，哪裏是什麽穩固不穩固，當初革除我少掌門身份，無非是師尊一句話的事，況且我名不正言不順，連衡山弟子都稱不上，本就不該當什麽少掌門！”

  蕭淩妖徹底愣住。

  名不正言不順？稱不上衡山弟子？

  等等等等~~

  這位季掌門莫非因為愛徒叛師篡位，瘋了？！

  “你興許覺得我失心瘋了，其實不然，未至衡山前，我已是三品境界的武人，我入衡山，是帶藝投師~~”

  “帶藝投師？”

  蕭淩妖身在衡山多日，倒從未聽過這種說法，不等回味，隻聽季長垣又道：“嗯，倘若較真，帶藝投師也不對，當初我年輕氣盛，初入三品便躊躇滿誌打上衡山，隻為揚名~~”

  “~~”

  蕭淩妖這回徹底驚住了。

  帶藝投師還能理解，可是打上衡山，隻為揚名~~

  這算什麽，踢館？

  “季掌門沒在說笑吧？”蕭淩妖雖忍不住問出聲，但實則心裏已信了。

  季長垣沒理會，而是繼續道：“那年我才十七，時任衡山掌門的我師門下有七位弟子，我連戰連捷，將七人盡數挑落，七人之中實力最高者當屬師兄，也就是你口中的前代掌門，當時他已在二品小宗師之境。”

  “等等~~季掌門是說，你當初三品挑翻了二品？”

  “你不也挑翻了七品的宋茂？”

  季長垣身在祝融峰閉關，但並非完完全全不聞窗外事，他對石廩峰上發生過的事也略有耳聞，隻是之前並不知道蕭淩妖真實身份，隻欣喜石廩峰出了可造之材。

  震驚之事接二連三，蕭淩妖有些麻木了，竟不知如何回話。

  他隻知道實力越往上，品級之間的差距越是明顯，到了上三品，一絲一毫的領悟，對武人而言都能甩開同行者一大截，三品戰二品，遠不是九品戰七品那麽簡單的。

  “別太吃驚，我自幼生在草莽，比試時使了些見不得光的伎倆，師兄名門正派出身，素來循規蹈矩，隻會堂堂正正較技，一時不察著了我的道而已，我勉強勝了一招，卻也險些在其劍下丟掉性命。”

  蕭淩妖當即接道：“看來一個想以武會友，點到為止，一個卻想以命搏命，咄咄逼人，因此拉平了境界？”

  季長垣苦笑：“叫你不必給我留麵子，你倒真直來直去，一點都不留了。”

  蕭淩妖便道：“其實季掌門連戰七人，即便堂堂正正較技，想來也不會在那位前代掌門之下。”

  季長垣沒有否認，繼續道：“和師兄那一戰打的我心力交瘁，連提劍的力氣都沒有了，索性應掌門之邀，大大方方留宿衡山，第二日醒來，師兄已在我門前靜候多時。”

  頓了頓，季長垣感慨道，“我本以為他心有不甘，想尋我再比一場，豈料我氣勢洶洶提劍出門，他臉上不止沒有半點不甘，還誠誠懇懇向我請教，那時我就已經清楚，我能僥幸勝他一招，卻遠遠不如他，他日後能穩紮穩打晉入真境，我卻強提境界才能入極境，便是明證。”

  “受其心意感染，也為了自己能更進一步，我索性暫時留在衡山，終日與他切磋武藝，後來我師聽說我在山下無依無靠，教我習武的師父也已仙逝，竟力排眾議，要收我做掌門弟子，但是掌門弟子得按拜師先後排輩，我那時挑落所有掌門弟子，心高氣傲，又豈會甘於去做什麽小師弟，當即大言不慚，向我師討要那懸置已久、本該屬於師兄的少掌門位置。”

  蕭淩妖猛地吞了口口水，喃喃道：“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