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當今江湖年輕一輩中一騎絕塵，令人連望其項背都做不到，隻能心生絕望的林落微啊~~

  他頹然感慨時，段來已撕去封口，單手展開信箋。

  頃刻後，段來瞳孔猛地一縮，張了張嘴，溺水般大聲吸了幾口粗氣，愣是沒說出話來。

  許久沒聽他出聲，李知言納悶道：“怎麽了?”

  證實了確實是林落微引動天象，也犯不著這般吃驚吧，又不是天塌下來，白天，自己可是提前講過此事的。

  段來死死抓著信箋邊緣，哆哆嗦嗦鋪在案台上：“大，大師兄，你你，你自己看~~”

  “行，我自己看。”

  李知言便垂下頭去看，心中無奈，自己這位師弟出身雖好，到底還是沒見過大風大~~

  “呃~~呃?！”李知言喉嚨裏發出一陣嘶啞聲響，眼睛倏然間瞪得滾圓。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倉皇地一把抓著信箋，整個人幾乎跳起，膝蓋撞在案台下方，乒乒乓乓，一案台的酒壺盡數滾落墜地。

  那些個名貴酒壺碎的碎裂的裂，瓊漿玉液淌了一地，李知言已無暇惋惜。

  他瘋狂催動體內雄渾無比的內氣，氣機轉瞬間流轉數裏，臉白了白，硬生生逼走所有醉意。

  神清智明，他再去看那封密報，人便和段來一樣定在原地，久久無言。

  ——林落微叛師，自命衡山掌門，囚季長垣於幽潭之底。

  隻有寥寥數語，勾勒出的信息卻足以撼動整座大胤江湖。

  “她瘋了嗎？！”

  李知言張著眼，來來回回看了十幾遍，確信密報上寫的字句便是如此，又喃喃道，“她可是先天劍胚啊，日後天下絕頂高手之中必據一席之地，為何要如此不智？叛師？篡位？這等欺師滅祖的行徑~~”

  隨後他便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否決道，“不，她沒瘋。”

  念及先前異常天象，李知言忽然明白，今日發生的一切都是林落微深思熟慮後的結果，其實，遠比瘋了更可怕啊~~

  這意味著為了衡山，林落微可以奮不顧身，毅然舍棄一切身外之物，不受世俗禮節約束，倘若泰清山流露出吞並衡山的意思，惹惱了林落微，隻怕會引來玉石俱焚的局麵。

  段來這時才手足無措地囁嚅：“大師兄，我們~~”

  李知言明白他想說什麽，催促道：“你速速動身，去通知你爹！林落微今日特意引動天象揚威，想來不會瞞住此事，明日，衡山必會傳出消息，她當上衡山掌門，此次論劍不會再下場，我泰清山的禮數也要改一改，以免叫外人抓住把柄，說我們落井下石。”

  段來臉色微變。身為前代清風劍門之子，段來自然知曉泰清山一直為李知言造勢，甚至有意推動南林北李聯姻，為的就是像三十多年前泰山清風兩門合並一樣，與衡山融合，好去爭坐天下第一劍派的位置。

  但是，林落微今日成了衡山掌門，無論是否名不正言不順，地位上已將李知言遠遠甩在身後，泰清山若再隨口提及南林北李聯姻，無異於當麵羞辱衡山，怕是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而李知言，此刻也在想著聯姻一事。

  南林北李啊~~

  他人在耳邊說了太多次，漸漸地，連自己都以為那確實是一段佳話。

  人中龍鳳，神交已久？

  說來可笑，分明隻有自己年少時陪同師父拜山的一麵之緣，便再無任何來往了。

  或許，她心裏從未留下過自己一絲一毫的痕跡吧？

  沒有或許，應是必然。

  李知言苦笑，遙遙想到那名紮著同煙霞峰弟子一般無二錐髻的青澀少女。

  少女臉上一成不變的，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她天生有著萬千人群中一眼便能叫人認出的出眾，僅是煢煢孑立，就讓人產生相形見絀的自卑，不敢覬越上前。

  而她那雙一泓清水般的眼眸，隻看了一眼，便使自己淪陷至今~~

  為了能再次見到那雙清眸，自己可以忍耐酷暑嚴寒，咬牙扛下千百萬次無休止的揮劍，經受住枯坐數月的孤寂，無視鮮血淋漓的痛楚~~

  也正是那雙清眸，每次都能讓自己從燥鬱中平息，不再畏懼艱險，攀上一層又一層的武道高峰。

  可是，一切都毀在了今日！

  本以為經年累月的苦修，自己已距離她越來越近，待入了極境，南林北李便會成為一段有名有實的佳話，誰知~~

  誰知隻消一紙密報，天，便塌了。

  衡山掌門，好一個衡山掌門！

  李知言拾起地上尚未碎裂的酒壺，惡狠狠灌了一口酒，隨即冷著眼看向段來：“你為何還不去？若是未改行程，你爹此時應當剛入江夏。”

  段來縮了縮頭，隻覺眼前大師兄的表情有些猙獰，不自覺吞了口口水，才猶豫道：“有兩件事，我想來甚是奇怪~~”

  李知言掂著酒壺，冷冷道：“說。”

  “那義士遺孤，拜了賈鐵為師，我左想右想也想不明白，為何輪到他？按理說坤靈師兄替義士遺孀扶棺，遺孤要拜師，也應該拜坤靈師兄才是吧？”

  “這算什麽，我說過那坤靈扶棺隻是假仁假義，演給外人看罷了，至於遺孤，隨便塞進衡山搪塞一下，彰顯~~彰顯~~”

  李知言突然皺眉，“你剛剛說，那義士遺孤拜誰為師？”

  段來親眼見到義士遺孀撞死在衡山山門的事，自然早向李知言匯報過，但因為此事太過令人震驚，以至於段來一直忘了提及去蕭淩妖所在的衡山大宅報信，得知陳情拜蕭淩妖為師一事。

  如今李知言，也是第一次得知此事。

  “賈鐵。”

  生怕大師兄貴人多忘事，段來又補充道，“便是當初與我切磋過的那人，也曾陪同坤靈師兄前來赴宴，我先前去他們宅子時，竟聽義士遺孤叫他師父，你說奇不奇怪？”

  師父？賈鐵？

  李知言如遭雷亟，心中有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念頭突兀浮起。

  他眼神倏地陰沉，竟忘記控製力道，生生捏碎了手中酒壺——

  “我問你，那日坤靈替她扶棺，送去了哪裏？！”

  感受到李知言莫名升起的燥意，段來一臉納悶：“難道不是落葉歸根，送回家鄉了？”

  “方向。”李知言聲音冰冷。

  段來想了想：“若我沒記錯，坤靈師兄出鎮之後，應是往北去的。”

  “那就對了。”

  段來驚咦一聲，奇道：“大師兄，你莫非知道義士一家住在何方？

  李知言臉色難看，緩緩閉眼：“長沙。”

  沉入黑暗的瞬間，李知言腦海裏便電光火石閃過無數畫麵——

  有宴席上談及義士時蕭淩妖突然起身、與坤靈一同離席；

  有方寒來報消息，說那位義士被人射殺在長沙城頭，屍身讓一無名高手在長沙守軍重圍之中搶走；

  有林落微一曲瀟湘水雲勾人心弦，伴她前去煙雨樓的竟是區區一個蕭淩妖；

  有段來所述，義盟之人護著義士遺孀氣勢洶洶要上山找季長垣、卻轉眼改口跟著坤靈離去；

  當然，還有方才一刻，段來說義士遺孤拜蕭淩妖為師~~

  一切畫麵，又時光倒轉，匯聚回初次聽說有高人一劍逆流湘水，重傷那位義士，七殺從此下落不明的時刻。

  李知言霍然睜眼，眼中綻出的，是難以置信的複雜光芒。

  他終於明白，為何傳聞中的新任七殺在石潭鎮出現，好不容易奔赴襄陽後，那位風燭殘年的葉總鏢頭又要護他南下。

  始於衡山，終於衡山啊~~

  那個名為賈鐵的小子，麵對自己武力威脅卻仍敢出言譏諷的少年，在這一刻，身份徹底地水落石出了。

  七殺！

  新任七殺！

  李知言將目光投向窗外，望著黑夜中伏如洪荒巨獸的衡山輪廓，心道難怪林落微變得如此不智，敢叛師篡位，原來是受新任七殺的蠱惑。

  七殺中已有一位黎沉秋那般的絕世人物，又來一名繼任七殺才兩月不到的少年，輕輕鬆鬆蠱惑了衡山這一代的兩位翹楚~~

  李知言頭皮發麻，心底頓時湧起一陣驚惶。

  忽然，眼前閃過那對清澈無暇的眼眸，如同在炎炎酷暑中當頭潑來一盆冰冷井水。

  李知言倏然間冷靜。

  他眼中映著衡山的影子，緩緩握拳。

  段來仍在咀嚼長沙二字，沒注意李知言的神色，想了半天，他道：“大師兄，我覺得不是長沙啊，聽說那位義士一直藏身鄉間種田，又在最後長沙一戰時才姍姍來遲阻擊明夷，不像身在荊州境內啊~~”

  李知言簡簡單單嗯了一聲，不作任何辯解，隻叮囑道：“你仍舊去向你爹報信，我得離開此地一趟，我沒回來之前，就讓你爹駐紮衡山鎮，千萬別上衡山。”

  他顧不上打理浸過酒水的衣裳，信手披上長袍，匆匆推門離去。

  “大師兄~~”

  段來看著沒入黑暗的背影，不知為何恍惚了一下，心中，竟莫名升起一去不回的感覺。

  ~~

  眼前，是幽邃無比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絲一毫光亮。

  耳邊，是滴答滴答的水聲，緩慢有力，又極富節奏感，每一聲都似敲擊在心口。

  身下，是長滿了青苔的岩石，潮濕，冰冷，與此地黑暗渾然天成。

  蕭淩妖輕輕舒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抬手，在黑暗中不住往前摸索。片刻後，手掌觸到一處柔軟，仿佛是此地唯一的溫熱。

  蕭淩妖清楚，那是人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