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祝融峰山道拾階而上不久，坤靈從後方匆匆跟了上來。

  此時的他左臂衣袖盡碎，環繞著七八條觸目驚心的血痕，稍顯狼狽，臉色也有些蒼白。

  蕭淩妖剿殺了整整五年盜匪，身上經常帶傷，也算久病成醫，看了眼便道：“皮肉傷，沒傷及筋骨，不礙事的。”

  他出聲，一來確實坤靈沒受什麽大傷，二來也是提醒走在前頭的林落微，無需關心。

  坤靈白了他一眼：“盡說風涼話，下一個你來？”

  蕭淩妖認真點頭：“可以。”

  老實說，蕭淩妖也想和上三品的高手過過招，哪怕輸贏隻是一瞬間的事~~

  坤靈沒好氣地說了個滾字。

  話音剛落，那對能讓無數女子沉淪其中的星眸一黯，複又投向前方。

  山道上，是一位白發蒼蒼的拄杖老人。

  前代掌門的身故後，留在衡山的長輩並不多，比季長垣輩分還高的更是寥寥無幾，那名拄著龍頭杖的老人便是其中之一。

  瞧見老人弓腰駝背的佝僂身影，坤靈臉色倏然下沉：“師叔祖~~”

  老人並沒有看他，清明如鏡的眼中隻映照林落微麵容：“離經叛道，成何體統，還不速速退下！”

  林落微充耳不聞，老人眸中映著她，她的眸中，隻映著直通祝融峰的山道。

  老人一臉刀斧雕刻般的皺紋緊緊聚起，待林落微上前，他倒提龍頭杖，怒氣衝衝揚起。

  杖上所雕，乃是昔日南嶽大龍的龍首。

  池魚劍一聲哀鳴，嗡嗡輕顫，竟不受控製般想要逃離林落微手心。

  林落微隻是緊了緊手心，不讓池魚脫手。

  老人居高臨下，怒目暴喝：“執迷不悟！”

  這一喝中氣十足，絲毫不像耄耋之年應有的氣息。

  林落微繼續上前，那高高揚起的龍頭杖便毫不留情，照著林落微傾城絕色的臉龐狠狠揮下。

  蕭淩妖心口猛地一揪，直欲衝上前代她受過，然而隻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那，眼中的林落微，竟輕飄飄與老人錯身而過。

  砰！

  一聲令人鬱躁的悶響才傳至。

  蕭淩妖瞳孔驟縮。

  此時身在老人龍頭杖下的，已是不知何時上前的坤靈。他肩扛龍頭，雙足死死紮在青石山道之中，沒至膝蓋處，整個人就像憑空矮了一截。

  老人微微動容，看著麵前代人受過的年輕後輩，眼神極其複雜。

  坤靈此刻臉色慘白，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回複一絲血色。

  緩了片刻，他才從牙縫中硬擠出聲音：“師叔祖，我隻受這一杖，倘若再動手，咱們可得禮尚往來了。”

  伴著他一字一句的堅決，哢！地輕響，杖上龍頭眉心突然崩開一條細微裂縫，裂縫筆直如劍，飛快向杖身蔓延，待坤靈聲音落定，已至老人握杖的枯瘦手掌。

  隨即便是啪嗒墜地聲、撞擊聲，那根龍頭杖從中剖開，現出其間久藏人世的鋒芒。

  衡山之人，哪怕腰已彎，背已駝，卻依舊舍不掉手中三尺青鋒。

  蕭淩妖側身，躲開從山道上一前一後滾落的兩截杖身，再去看最前方，林落微手中不住嗡鳴的池魚似是得到了解脫，重新安定。

  老人便是一歎，提劍輕輕拍了一下坤靈肩膀，才頹然撤開劍鋒：“罷了，我就不在小輩手裏自取其辱了~~”

  坤靈抱拳，用力從青石山道中拔出兩條腿。

  蕭淩妖這才發現，他膝蓋以下血流如注，破碎布條和淒紅的鮮血混在一起，踏一步，便在山道上留下一個叫人不忍直視的血印。

  “二叔叔~~”

  陳情顯然懂得流血的意義，俏臉此刻滿是慌張，已從捂耳朵成了捂眼睛，大眼睛又從張開的指縫間露出來。

  喚了聲二叔叔後，她撅起嘴巴，氣衝衝道，“喜福，那個老不死的敢打二叔叔，揍他！”

  “~~”

  這下，不止近處幾人僵了，連已經走遠的林落微嬌軀都是一頓。

  蕭淩妖心中長歎，陳前輩和和氣氣，怎的生出這麽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兒來~~

  再看那老人，已是眉頭擰起，冷冰冰地俯視過來。

  坤靈黑著臉求情道：“童言無忌，師叔祖，童言無忌~~”

  他知道，這位師叔祖眼下看著好說話，年輕時也是個狠人，據說遇見歪門邪道時從來都是一個殺字，替衡山招過不少麻煩，倘若自己剛才沒有硬受一杖，而是直接拔劍相向，根本不可能簡簡單單過這一關。

  老人衰朽的身軀中，藏著實打實的宗師境界修為啊~~

  看到二叔叔求情，陳情似乎也意識到禍從口出，欲蓋彌彰地捂住嘴，又將小腦袋埋進蕭淩妖肩窩，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那老人嘴角抽了抽，終是沒有苛責，他隻疑惑問道：“這兩人是？”

  坤靈簡明扼要道：“新任七殺，鶴前輩之女。”

  通向祝融峰的山道上，狂風大亂。

  “七殺~~”

  老人衣衫獵獵，如撐開天幕拔地而起的巨人，竟直起了腰。

  他眼中，似綻出一道令人無法逼視的精光，略過陳情，直直落在蕭淩妖身上。

  前方，林落微步子明顯放緩。

  近處，坤靈收緊握劍之手，牢牢盯住老人一舉一動。

  蕭淩妖繃直了身子，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從心底生起，體內每一處不受控製的躍動，都似在嘶聲狂叫，催促自己逃走。

  片刻後，此間狂風恢複“溫順”。

  “罷了罷了，誰還沒個熱血沸騰的時候呢~~要鬧，就索性由著你們年輕人鬧大點吧，我衡山寧可玉碎，也不應懼怕任何挑戰~~”

  老人朽木摩擦般的聲音中充滿了無奈、落幕的感覺，他劍鋒低垂，側身讓出道路——

  “請！”

  “是你，七殺~~”

  正前方，傳來談不上熟悉的稚嫩聲音。

  蕭淩妖遠遠循聲看去，視線盡頭，是昔日守在山門前那個唇紅齒白的少年——

  季飛流。

  而今，他死死抿唇，守在了一棟普普通通的三層小樓前。

  蕭淩妖本以為應當還有幾場惡戰，可是直到登上祝融峰至此，望見季飛流，卻再沒見過其他人。

  就仿佛，整座祝融峰隻有那位攔在山道的老人、守在樓前的季飛流，和此刻置身樓中不見人影的季長垣。

  坤靈看出了蕭淩妖的疑惑，輕聲道：“師叔祖出麵，代表了祝融峰的意思，連他既然都放行了，其餘長輩自然不願折他顏麵，再來為難我們~~”

  蕭淩妖猶豫了下，問道：“鬥膽問一句，撇開石廩峰這個異數，衡山還有多少長輩？”

  坤靈笑吟吟道：“你想問的，其實是有多少上三品的高手吧？”

  蕭淩妖訕笑。

  “連我在內，山上山下加起來，不足十位~~”坤靈道。

  蕭淩妖愣了：“才這麽點？”

  掌門弟子，都是有望躋身上三品的存在，雖說衡山如今式微，但那也隻是這十來年之間的事，光是這一代掌門弟子就已有五位了，那前麵衡山尚且興盛時的那些掌門弟子呢？

  方才那一位師叔祖，是季長垣和前代掌門的師叔，與衡山上上代掌門同輩，若不再向上追溯，從他那一代、季長垣那一代，再加上前代掌門應該也收過掌門弟子，到坤靈林落微這一代，四代疊加，至今仍屬衡山的上三品高手，竟不到十位？！

  “沒什麽好奇怪的，師伯身故後，衡山曾生過內亂，師伯那幾位弟子統統離去，長輩們也走了大半。”

  “為何？”

  “師尊繼位，他們不服罷了，唉~~他們也不多想想，倘若身為極境的師尊不做掌門，當初誰又挑得起衡山大梁呢？”

  蕭淩妖“嗯？”了一聲，靜等坤靈繼續，可坤靈的目光已挪開，落到了前方的季飛流身上。

  林落微停住步子，盈盈立於小樓前，石階下。

  她清眸平靜無波，徑直越過季飛流，仰望高高在上的第三層樓宇：“師尊在上，弟子今日要繼任掌門之位，還望師尊成全。”

  樓裏靜悄悄的，四麵窗欞讓厚重簾子遮住，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大師姐，二師兄~~”季飛流牙關緊咬，雙手握住劍，劍鋒微微顫抖。

  不是揚威，而是嚇得。

  自從見到蕭淩妖露麵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一切，清楚事情已無法挽回，喚出那聲七殺，既是吃驚，也是為了讓樓裏的父親的明白一切。

  麵對公然叛師的大師姐和二師兄，季飛流心在顫、手在抖。

  他怕的要死。

  可縱然如此，依舊沒有讓步。

  身後樓裏那位，是他的師尊，也是他的父親，即便明知自己起不了任何作用，連做師兄師姐一合之敵都不夠格，他依舊不能讓步。

  “大師姐~~”

  季飛流神情軟弱，又哀求般地喊了一聲。

  坤靈看了一眼止步不前的婀娜背影，輕輕一歎。

  對上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師弟，師妹心軟了。

  坤靈知道自己此時該起的作用，當仁不讓上前：“飛流，連師叔祖都讓道了，你也~~”“不許過來！”季飛流聲嘶力竭大叫。

  劍鋒和悲憤視線，一同對向蕭淩妖，帶著痛心疾首的顫音，“這廝妖言惑眾，欲置衡山於險地，置大師姐於不義，你們何必，何必要與他同流合汙？爹說的沒錯，沾染七殺的因果，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

  坤靈道：“與他無關，衡山要杜絕外患，隻能走此一步。”

  季飛流猛揮劍鋒，聲音不自覺高亢道：“無關？大師姐當日在石潭鎮出劍，不正是因他所求嗎？沒有他，衡山也不會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