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靈欲言又止，明顯諱莫如深。

  可他清楚，師妹今日亮出池魚鋒芒，攪起天地異象，可不僅僅是為了盡全力對付師尊，存的，還有向泰清山、向一切覬覦衡山之人揚威的意思。

  如今泰清山下那些已在上三品之上的武人，隻怕已是人人色變，各個想上衡山窺探，卻又不敢踏足衡山半步吧。

  他歎道：“此事原是我衡山最深層次的機密，隻是繡衣那位執法既然來過，想必早就瞞不住了，師妹今日又借此揚威，不出五日，全天下都會知曉~~”

  頓了頓，坤靈仰望滿天黑雲，目中憂色重重，“那柄池魚凝聚了南嶽為數不多的氣數，有那柄池魚傍身，師妹一旦躋身真境，就能和前代掌門一樣，同煉真化至的絕頂人物爭鋒，隻可惜也因池魚，天不會允許師妹晉入至境，除非她能主動舍棄池魚，但如此一來，衡山所剩無幾的氣數便會徹底消散。”

  蕭淩妖同樣望天：“老天？”

  “嗯，我大胤的天。”

  “那是~~”

  坤靈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可知，我大胤帝都龍城，為何被稱為龍城？”

  蕭淩妖眉峰一挑，心中隱約捕捉到了一絲古怪念頭，可不等他想起什麽，那個念頭轉瞬即逝。

  想了想，他才道：“我聽說鎮裏的老人們說，太祖皇帝誕生時，天生異象，霞光中降下真龍，伴太祖皇帝一同征戰四方，龍城之所以稱為龍城，也正因為那條真龍~~”

  越說，蕭淩妖聲音越輕。

  坤靈平靜道：“你是不是想說，如此荒誕之言，不足為信？”

  “不然？”

  “你錯了，那些看似荒唐的話，可盡信之。”

  蕭淩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更不知該如何反駁坤靈口中近乎於天方夜譚的說辭。

  坤靈又道：“一山不容二虎，龍為天命，一朝也不該容得下二龍，昔日伴太祖皇帝降世的真龍，便是我大胤的天，它寄宿在帝劍之中，入主龍城，護佑大胤安穩四百年，而我衡山借南嶽大龍氣運，傳世三百年，兩龍能一直相安無事，本就是一樁異數，當年南嶽大龍為光明聖皇帝一劍所斬，正是大胤朝廷所期望看到的，但是如今池魚重新凝聚著南嶽氣數，一旦師妹煉真化至，池魚也必將因此得福，躍過龍門，再度化為真龍，那時等著衡山的，唯有朝廷大軍壓境，衡山玉碎~~”

  聽著坤靈口中荒誕的一字一句，蕭淩妖心中似有一道閃電劃過，隨即恍然：“難怪，天~~”

  天，即是護佑大胤的真龍。

  一朝不容二龍，也就是說，頭頂上黑雲壓城的異象，是龍城那條真龍搞的鬼？“其實我們一直都清楚，當年師伯應邀迎戰西虞，竟會和南嶽大龍一同為光明聖皇帝所斬，其中必有蹊蹺，隻是衡山自那之後自身難保，無從追究，也不敢追究~~”

  坤靈一歎，眼神黯然，不願再提及那樁往事，便又道，“師妹距離至境越近，衡山氣數便愈加異常，朝廷又不乏觀星望氣的能人，顯然早見端倪，才會有那位執法來此一行，可是朝廷至今沒有任何表示，我想，應當是看在當年師伯阻擊光明聖皇帝之功，隻要池魚未躍龍門，他們便能容衡山苟延殘喘~~”

  蕭淩妖望著狂風中如定海神針般毅然前行的婀娜身影，下意識接話道：“所以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堂堂正正亮出獠牙，震懾山下那些宵小之輩~~”

  隨即苦笑，“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為何不早點與我講？若不然，我或許還能想出其他方法，不必和尊師對立，搶奪掌門之位~~”

  坤靈便搖頭：“唯有此法，能絕外患。”

  蕭淩妖沉默。

  坤靈既然說到這一步了，想來南嶽大龍無法躍過龍門，衡山傾覆，才是朝廷樂意見到的，季長垣會去湘水，以至於衡山在江湖同道的質疑中岌岌可危，不正是因為那位繡衣執法推波助瀾？

  那位執法特意上山一行，將衡山推到了江湖大義的對立麵，衡山眼下要絕外患，便得狠下心自斷一臂，痛痛快快割除季長垣帶回的混亂，可如此一來，又會陷入師徒離心的內憂。

  而從一開始，林落微隻要心係衡山，就無法舍棄池魚、散盡南嶽氣數，那她便終生不能晉入至境~~

  原來衡山一直都處在風雨飄搖的境地，就如眼前這片在狂風中瑟瑟發抖的山林一般，在無可抵禦的天地偉力之前，隻能死死紮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敢挪動分毫。

  此刻，蕭淩妖心底突然生出一絲驚惶。

  從頭到尾，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像落在一張疏而不漏的大網中，明明看似一切無跡可尋，但無論如何翻騰，到頭來又回歸情理，盡在他人的信手撥弄之間。

  今日今時，林落微提劍上祝融峰，是否早在那位執法算計？

  蕭淩妖深吸一口氣，轉瞬間將這個可怕的念頭驅逐出腦海。

  眼中那個在天怒之下自始至終沒有停頓過的女子，一直背負著常人無法想象的重負，卻仍舊一往無前，不畏人言，不懼天威，執著捍衛著她所在意的衡山。

  而自己，在意她~~

  蕭淩妖覺得，自己一直都很渺小。

  這世道，有太多太多的無能為力，光是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

  從前麵對三五成群的盜匪還是一寨三四百之數的匪窩，都必須極盡所能算計，次次死中求活。

  經曆杜府之變時，連前廳都無法進去，隻能跟著齊霜霜逃離杜府。

  與葉烽出襄陽入長沙，那等驚天動地的武人交戰，自己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他人打生打死。

  小心翼翼隱入衡山，即便季長垣近在咫尺，也不敢輕易登上祝融峰，去問一問他的真心。

  到如今，又在輕易變幻天象的偉力之前歎服，靜靜注視那個女子背影前行。

  他不甘心。

  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人褻瀆她那份執著，哪怕前方阻著的~~

  是天！

  “喜福？”

  陳情撥開小腦袋上蕭淩妖不由自主繃緊的手，“別怕，打雷嘛，捂住耳朵就不用怕啦。”

  明明她自己都怕極了，一隻手捂住耳朵死死不肯放，卻硬是騰出一隻小手，執拗地抓起蕭淩妖大手，往蕭淩妖耳邊放。

  蕭淩妖心中一暖，也沒解釋什麽，便隨她意思，蓋住了自己的耳朵。

  陳情這才趕忙收回手，又是兩手各自捂耳，大眼睛滴溜一轉，盯上了坤靈：“二叔叔，喜福還有一隻耳朵，快幫喜福捂住。”

  坤靈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好不容易凝出的鄭重臉色刹那間冰雪消解。

  他哭笑不得道：“那我怎麽辦？”

  “你是大人，不用怕。”

  “~~”

  ~~

  步下棲真峰，通往其他諸峰的岔道上，有人靜候。

  一名方臉闊耳的中年漢子。

  聽林落微遠遠道了一聲“翦師叔”，蕭淩妖才知，他便是天柱峰峰主翦戰。

  林落微仍舊堅定不移朝前走，與翦戰越來越近。

  翦戰青筋暴凸的手背蓋在劍柄位置，笑容苦澀：“師侄，季師兄下的禁足令尚未結束，你卻引動天象下山，所為何事？”

  “叛師，篡奪掌門之位。”林落微一點都沒有委婉的意思。

  翦戰臉色一僵，倒是沒有多少意外情緒。

  其實季長垣東窗事發後，他和衡山其餘長輩一樣，都設想過讓林落微提前接掌衡山掌門之位，以應對即將到來的風雨，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也不該由林落微來親口提及。

  “此事自有我們這些長輩定奪，不應由你背負，回去吧。”翦戰苦口婆心勸道。

  可說話時，他竟緩緩拔劍。

  蕭淩妖呼吸一窒，隻覺周圍空氣隨著這位峰主寸寸出鞘的劍逐漸凝固，摧動山林的狂風竟轉瞬間柔和下來。

  那名傾城絕世的女子，沒有絲毫停頓。

  而蕭淩妖眼中，坤靈身形似慢實快，一眨眼，便提劍隔在林落微和翦戰之間。

  “峰主，你的對手是我。”坤靈語氣決然，又無奈。

  天柱峰峰主翦戰身負二品小宗師的實力，不容小覷，但坤靈此次回山，自然明白自己的作用——

  在兩位極境高手對上前，他得替林落微掃除一切障礙。

  坤靈知道，林落微畢竟年輕，又久居幽潭，罕有實戰機會，即便摸到真境門檻，和季長垣的勝負也在五五之數。

  兩位極境高手相爭，容不得半點多餘消耗。

  倘若他不替林落微清除障礙，季長垣以逸待勞，今日叛師篡位，很可能變成一場笑話。

  “你這混小子~~”翦戰苦笑，緩緩抬劍，隻一個起手式，便盡展淵沉嶽峙的宗師氣度。

  不過兩人隻平靜對視，誰都沒有率先出手。

  任由林落微越過兩人後，翦戰才側目，深深打量了一眼蕭淩妖。

  蕭淩妖抱著陳情，目不斜視，同樣越過兩人，往祝融峰方向行去。

  待清楚自己脫離了翦戰視線，蕭淩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此時，後背已然讓冷汗浸透。

  下一刻，自後方一聲淒厲劍擊起始，周圍凝滯許久的山風再度狂亂。

  蕭淩妖抬袖緊緊裹著陳情，不敢回頭。

  這一日棲真峰下，風嘯如虎，劍嘯如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