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飲盡杯中酒，竟忍了下來。

  坤靈深深看了他一眼，重新落座。

  其他人見李知言發話，各自掃了幾眼蕭淩妖，臉色雖然依舊難看，卻也沒再多說什麽，好似先前那一通討好李知言的表態，都覆水後收了回去。

  李知言自顧自提壺斟酒，斟完一杯，又取過一隻幹淨的空酒杯再次斟滿：“聽聞坤靈兄好酒，這壺白沙液，是我專門派人取自長沙的十四年珍釀，請坤靈兄品鑒。”

  話音一落，李知言手中酒杯已經拋出。

  在眾人看來，酒杯在半空劃出緩慢的軌跡，卻蘊含某種說不出的味道，輕飄飄飛向坤靈。

  坤靈抬手一摘，握住酒杯。

  在他握住的一刻，他座下木椅、木製的地板和身後廊柱突然發出不堪重負的劈啪！響動，仿佛坤靈接住的不是一個輕飄飄的酒杯，而是重達數百斤的巨石。

  坐在他身旁的蕭淩妖呼吸一窒，四肢百骸似乎被無處不至的巨浪拍擊，額頭冷汗滲了出來。

  好在，蕭淩妖還是硬生生忍住了，沒有一星半點的失態。

  他知道，坤靈才是直麵狂風巨浪之人，自己僅僅隻是遭到一點風浪餘波。

  坤靈輕描淡寫捏著杯子，仰頭飲盡，向李知言拋回，暢快笑道：“好酒！隻是區區小杯酒淺，喝不痛快，李兄，勞駕再來一杯。”

  哢！

  李知言單手握住酒杯，背後垂下的珠簾突然之間盡數化為齏粉，朝後濺射，劈劈啪啪密集打進閣外水流之中，打沉了數盞漂泊其中的花燈。

  而李知言隻是鬢發風過般動了動，對坤靈微微點頭，又是一杯斟滿。

  這次，他屈指一彈，隻運了巧勁，將酒杯分毫不差送到坤靈手邊。

  兩人經此來回過招，都能確切地把握到對方一品宗師之境的實力，雙方誰都奈何不了對方。

  至於其他人，更多的是置身事外，不勸解，也不摻和。

  他們同李知言一樣，已收起對坤靈、對衡山的輕視之心。

  李知言抬杯，與坤靈輕輕一碰，笑得意味深長：“道聽途說之言，果真不可盡信，都說衡山式微，可是依我看，有坤靈兄這般人中之龍，我泰清山千裏迢迢趕至，怕是要折戟衡山了~~”

  南林北李，在外人眼裏，李知言是與林落微並稱的存在。

  李知言雖為一品，如今卻已觸到極境門檻，自忖離極境的林落微也不會差多少，方才試探本意，是想借實力當眾硬壓坤靈一頭。

  豈料，坤靈竟絲毫不落下風，這不亞於當眾甩了他一耳光。

  坤靈道：“不敢當，我區區米粒之珠，比不得師妹那般的日月之輝。”

  李知言酒飲一半，僵了僵，才牽強飲下：“坤靈兄過謙了。”

  坤靈明著自謙，可暗地裏，不就在譏諷他李知言是米粒之珠，無法同林落微相提並論？眼見氣氛又冷，總算有人出聲打圓場：“喝酒喝酒，我們這些有幸前來觀禮的，敬衡山泰清山兩派一杯。”

  “對對對，久仰兩派風采，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哪~~”

  “李兄，坤靈兄，段師弟，來，敬你們~~”

  眾人言笑晏晏，紛紛舉杯敬酒。

  坤靈李知言段來便應聲碰過。

  蕭淩妖絲毫沒有被忽視的自覺，笑吟吟抬起酒杯。

  敬酒的眾人幾乎齊齊一頓，看看目不斜視的坤靈，不情不願與蕭淩妖一一碰杯。

  居然還順杆上樹，這位石廩峰的雜役弟子，一點都不懂得為人處世啊~~

  外邊水流中的那些殘破花燈，已有煙雨樓的人飛快收拾，以防擾了客人雅興。

  先前候著的小廝，也換成兩個婀娜多姿的女子，側坐美人靠，替眾人撈取佳肴。

  閣內，杯盞聲、下箸聲、交談聲匯流，一派融洽。

  酒過三巡，坤靈酒意微微上頭，臉色也漸漸舒展開來，拈著酒杯看向眾人，道：“一月之後才是論劍之期，諸位為何提早來衡山？”

  一位留著精幹短發的華服青年笑道：“坤靈兄心知肚明，何必要問我等？”

  蕭淩妖看了他一眼，這青年名為方寒，自稱青州五蘊劍的傳人，四品實力。

  坤靈笑笑：“自是心知肚明，湊熱鬧嘛，荊州突然亂起，你們聞風而動，想看看有沒有便宜撿。”

  字裏行間，絲毫不給眾人留情麵。

  方寒有些尷尬，半舉著杯啜了一口：“坤靈兄此言差矣，我此番前來，乃是仰慕葉前輩高義~~”

  段來眼前一亮，叫道：“我也是~”

  在場諸人中，他最年幼，其他人大多在二十歲朝上，唯獨他隻有十四歲，絲毫遮不住自己心思，一聽有人提及葉烽，立馬來了興致。

  “泰清山接到那封飛書後，我和大師兄便動身了，可惜衡山地廣，我們既錯過石潭鎮，也沒來得及趕至襄陽，等得知葉前輩單人攻破長沙城，又是晚了，唉~~如此江湖盛事，隻恨我身單力薄，不能與葉前輩並肩作戰，一同護衛那位七殺~~”

  段來一臉懊惱之色。

  “葉前輩義薄雲天，日後江湖上，再難出一個這般頂天立地的奇絕男子~~”

  “恨不能同在長沙，殺他個天翻地覆。”

  “我也來晚了，養劍千日，卻無從用起。”

  其他人紛紛附和，似乎各個恨不得掏心挖肺，來表明自己對葉烽的心神向往。

  方寒點點頭：“諸位有此心意，江湖俠氣不絕，想必葉前輩泉下有知，會深感欣慰~~”

  “我也如此覺得。”段來直來直去，不假思索道，“但我還是不甘心啊，我定要找到那位七殺，與他並肩作戰，告慰葉前輩在天之靈，沒準還能見著同為七殺的黎沉秋，向他討教一番劍術。”

  七殺~~

  這個話題似乎比葉烽更能勾起眾人興趣，有人當即插話道：“我聽說，大家都在傳什麽七殺易位，石潭鎮那位七殺已死，將昔日拜月教的傳承送給了一位新任七殺，是否確有其事？”

  又有人接話：“我也聽說如此，應該錯不了，據說新任七殺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年，不知他再現身時，能有何等成就，近水樓台，那少年著實走運~~~~”

  那人言盡於此，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豔羨。

  其他人不住點頭。

  蕭淩妖將眾人此刻表情盡收眼底，頓時心下了然。

  這裏大部分人，包括方寒在內，口口聲聲說什麽仰慕葉前輩，實際上是奔著七殺來的。

  不，應當說，是奔著拜月教那些能讓人直通武學至高殿堂的寶庫來的~~

  可惜了，連我這個所謂的新任七殺，都不知道如何再度開啟杜三爺口中那些寶藏~~

  “能被七殺看中，接任七殺之位，那人應當有過人之處，不僅僅隻是走運吧，沒準心誌超凡，實力未至，卻是像黎沉秋那樣的豪傑心性，若是換成我在原先那位七殺麵前，他估計也不會傳承給我吧~~”

  段來眼中卻意外地沒有豔羨，隻是欽佩，和自知之明。

  眾人麵麵相覷，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

  蕭淩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莫名其妙的，竟被段來突然誇了一頓，想了想，自己的過人之處？

  好像除了會殺人，自己一無是處吧~~

  沉默一會兒，才有人緩緩開口：“荊州多出一個名為義盟的組織，屢屢和繡衣針鋒相對，你們說那位七殺會不會身在其中？”

  方寒點了點頭：“極有可能，據說最後帶走七殺的，正是和葉前輩一同斷去明夷臂膀的義盟中人，隻可惜~~”

  他話未說完，始終在默默飲酒的李知言若有所思道：“聽長沙渡口的船家說，那名義士帶走新任七殺後不久，湘江上忽起亂流，致使舟船傾覆，七殺落水後不知所蹤，坤靈兄可有耳聞？”

  坤靈皺了皺眉：“竟有這等事？湘江水麵罕起風浪，莫非有高手黃雀在後，擄走了七殺？”

  他隻能裝作不知情，自家季掌門一劍倒流湘水之事如若傳開，少不得要被江湖人千夫所指。

  李知言深深看了坤靈一眼，隻道：“與我想的不謀而合，坤靈兄可曾想到了誰？”

  他這話明顯意有所指，坤靈假裝沉吟片刻，回道：“會不會是繡衣中人？”

  李知言搖了搖頭：“我看不像，繡衣若是抓到了七殺，早就昭告天下，引黎沉秋來救了，何必枉費人力，去和義盟糾纏？”

  方寒附和道：“確實，否則如今懸在長沙城牆的，便不是那位義士，而是新任七殺~~”

  嘩啦！

  蕭淩妖霍然起身，帶倒的酒杯和碗碟撞在一起，酒水湯汁混合，散發出餿腐刺鼻的異味。

  懸在長沙城牆的，義士？！

  方寒一看是不開眼的雜役弟子起身打斷了他的話，微惱道：“有何指教？”

  蕭淩妖麵無表情搖了搖頭：“沒什麽，隻是想到山上有人托我買點東西，他應當馬上要來取，我先行告辭了。”

  方寒不疑有他，越過李知言這個設宴主人，趕蒼蠅似的朝蕭淩妖揮揮手。

  蕭淩妖匆匆抱拳，離座。

  卻聽坤靈出聲：“站住，有人要下山來取東西，為何不提早告訴我~~”

  蕭淩妖回頭看看他，皺了皺眉。

  坤靈此時也已起身，不忘禮數，一口飲空酒杯，空落落的杯口朝著眾人：“恰好，我難得下山，特意給師妹們買了點禮物，眼下有人來取，我回去拾輟一番，叫他一並帶上山，也免得我自己跑一趟，今日酒興已盡，恕我失陪，來日衡山上，再好生招待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