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秋蘸墨，閉目，懸筆停在半空中。

  許久，才老神在在提筆。

  一幅栩栩如生的人像一氣嗬成。

  呂秋提筆退開：“恩公請看。”

  蕭淩妖略有吃驚上前，仔仔細細打量那幅嬌立綠柳下的人像，恨不得把眼睛貼上去：“高手啊呂球兒，高手！這雙眼眸栩栩如生，真有些像葉姑娘~~”

  呂秋奇怪地看了蕭淩妖一眼：“這話說的，難不成恩公你見過葉仙子？”

  蕭淩妖不動聲色反問：“難道不像？”

  呂秋搖頭直歎：“隻得三分神韻啊，原先那幅才叫好，葉仙子的仙子氣象，足足被我勾勒出了七分，天殺的齊霜霜，毀我心血，我與她勢不兩立！”

  說著，呂秋委屈地鼓起腮幫子，又擠過來，低頭呼呼吹幹墨跡。不多時，捏住兩角提起那副畫，得意地抖了抖，小眼睛開始四下打量臥房：“把葉仙子裱在哪裏好呢，要不就在床頭？口口思君不見君，借此聊表慰藉，哎~~哎？恩公？恩公？！”

  一愣神功夫，那幅畫已經落在蕭淩妖手裏。

  蕭淩妖當著呂秋匪夷所思的臉，飛快疊好畫紙，麵不改色收進懷裏。

  “葉姑娘~~歸我了。”

  ~~

  石廩峰的日子十分平和。

  自戰勝宋茂之後，又過了整整三日。

  想到十天前還在長沙城外，見證葉前輩單人攻城，公孫殊坦然赴死，明夷斷臂，季長垣一劍倒流湘江的種種，蕭淩妖頓生恍若隔世之感。

  山上不知山下事。

  葉前輩留在城門口一夫當關時，已然站著斷氣了，可有人好好收斂他的屍骨，讓他入土為安？

  陳峰前輩被季長垣一劍逆流氣機，獨自離去，又身處何地？

  季長垣假借閉關之名不見任何人，求得心安了嗎？

  如今的荊州大地啊，又鋪開了多少明爭暗鬥~~

  義盟，繡衣，攝政王~~

  蕭淩妖心間略有茫然。

  長劍在手，手情不自禁緊握，發顫，指節因此發白。

  眼前祥和寧靜的日子，如水中之月，但凡沾染上先前那些因果，起了一星半點波瀾，便會無情破碎。

  或許，老老實實躲在衡山，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去做，才是自己最安寧的歸宿？

  不！

  蕭淩妖惡狠狠劈出一劍，帶起的劍風眨眼便被迎麵拂至的凜冽寒風吹散。

  再惡狠狠劈出一劍，兩劍，三劍~~

  似乎沉淪於永無止境的劍風之中，逼自己一心一意麵對冰冷劍鋒，腦海中那一抹刺痛心扉的鵝黃才能稍稍淡去。

  “你劍中有戾氣，想到山下之事了？”

  蕭淩妖一驚，發覺身後說話的人是坤靈，才勉強卸下防備，沒把長劍往後刺。

  在蕭淩妖看來，高手都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喜歡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別人身邊，可能他們自覺武藝高超，實際上，是對他人的冒犯。

  蕭淩妖微惱道：“不止想到了，還有些力不從心。”

  “喝血入夢本就是無稽之談，你發覺自己無法入夢，無法成為真正的七殺，有心無力也是正常。”

  坤靈聲音壓的極低，周圍一眾石廩峰弟子伸長了脖子，也沒聽清他說了什麽。

  他頓了頓，一歎，“葉前輩既然走了，這個江湖，總需要一些七殺之類的念想，但你千萬別想的理所當然，覺得這些念想一定要落在你身上，壓力太~~”

  “等等等等~~”蕭淩妖擺擺手，“不是，我說的力不從心並非這事兒，而是燒菜~~”

  坤靈眉峰一挑，發出一聲終於讓周圍弟子聽清的“嗯？”。

  他有點懵，我苦口婆心跟你談能震動江湖的大事，你居然反手一句燒菜？

  蕭淩妖毫無惹惱了坤靈的自覺，道：“石廩峰弟子習武進度落後，並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兼顧著練劍和燒菜，頭兩日還能保持旺盛精力，起早貪黑，今日便覺身體有些虛浮，完全做不到心無旁騖~~”

  接掌廚房這幾日，雞鳴破曉便要去煮粥，而午間晚間加起來約莫兩個時辰耗在廚房，一刻不停處理那些食材，半夜躺到床上，還得考慮明天做些什麽菜色。

  做完這些事本就身心俱疲，再抽空練劍，事倍功半，收效甚微。

  原本蕭淩妖想要一天掌握回風落雁劍的路數，結果硬是練了整整三天，才勉強學會十三式回風落雁劍之形。說著說著，蕭淩妖當著坤靈的麵大大打了個哈欠，眼角隱見困頓淚水。

  石廩峰諸位弟子也同自己一樣，俗事纏身，再想刻苦練劍，奈何有心無力啊~~

  坤靈聽明白了，調頭就走。

  “~~”

  蕭淩妖揉揉眼角，“二師兄，不說些什麽嗎？”

  坤靈氣衝衝走回來，笑得瘮人：“說什麽？不想燒菜了？想都別想！拒絕青菜蘿卜！”

  頓了頓，他似乎意識到神態不夠溫和，又苦口婆心道，“我也是為你好，為呂秋好，你贏了宋茂，好不容易攢起一些人望，若是一直保持下去，呂球兒這個代峰主的代字，再熬上幾年就能摘了，你別自尋死路，輕易敗了家底~~”

  蕭淩妖瞧他臉色泛青，明顯是反胃症狀，便自行忽略了後麵一大通所說：“如果我能說服小七，讓他不做青菜蘿卜呢？他的菜你也嚐過，比我這個半吊子好上一大截~~”

  坤靈喉結聳動，矜持地吞了一小口口水：“你認真的？等下~~你不怕他被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打死？”

  蕭淩妖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坤靈奇道：“你處心積慮奪了他的位置，如今要還回去，怕是不簡單吧？”

  “山人自有妙計。”

  “那你~~知道葉姑娘的生辰八字嗎？”

  “山人自有~~嗯？”蕭淩妖瞳孔微凝，“你說什麽？”

  坤靈咳嗽，瞅了眼周圍豎起耳朵的石廩峰弟子，聲音又刻意壓低一層：“葉姑娘~~生辰八字~~”

  “什麽？！”

  蕭淩妖驚了，大聲嚷嚷道，“二師兄，你不知道齊霜霜的生辰八字，問我做什麽？齊霜霜揚言要打死我啊，我苦心練劍自保，哪有閑心去問這些瑣事？”

  坤靈嘴角一抽，左手強摁右手，以免忍不住，拔出乘風切死麵前不省心的小子。

  溫和目光掃視出去。

  果然，周圍那些一心想要探究兩人談話內容的弟子，被蕭淩妖這幾句話驚的無以複加，各個嘴巴裏能塞鵝蛋。

  一見坤靈目光逡巡，警告意味深重，紛紛別過臉，嘿哈嘿哈裝作心無旁騖練劍。

  蕭淩妖輕輕給了自己一個巴掌：“哎喲，瞧我這嘴，二師兄，是我失態~~你，你大人有大量，不會殺我滅口吧~~”

  坤靈搖了搖頭，謙和麵容上依舊掛著淺淺的笑：“你和呂秋，真是一對好舅甥。”

  言下之意，都挺會演。

  蕭淩妖拱手：“吃飯手藝，入不得二師兄法眼，見笑了。”

  坤靈一笑置之。

  兩人不動聲色對視，似有劈裏啪啦的電弧從中炸開。

  這番對視落在周圍那些心不在焉的石廩峰弟子眼中，端的是意味深長~~

  晚間，有一個繪聲繪色的謠言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又悄無聲息在衡山眾弟子之間傳來了——

  呂秋外甥和二師兄，為了齊霜霜產生爭論，反目成仇，據說兩人之意昭昭，連自己和齊霜霜的生辰八字是否相配都算好了~~

  蕭淩妖覺得，今夜路過飯堂時，石廩峰眾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連呂秋都欲言又止的，難不成~~

  他們消息靈通，知道自己有卸任念頭，準備把廚房讓回給馬七了？

  肯定是了！

  坤靈那家夥圖謀不軌，不止覬覦著葉姑娘，還故意泄露消息，想看自己笑話！

  蕭淩妖心裏來氣，惡狠狠一鍋鏟鏟進鍋裏。

  “輕點輕點~~”馬七看的揪心，生怕那口鍋給蕭淩妖鏟壞嘍。

  蕭淩妖斜眼瞧著他，自己主掌廚房的這幾日，除了頭天沒見到馬七，後麵幾日馬七都會來廚房轉悠，那眼巴巴的模樣，不用說蕭淩妖也清楚他在想什麽。

  蕭淩妖對坤靈說出“山人自有妙計”的話，其實是看準了馬七賊心不死，始終對廚房心存眷戀。

  翻炒幾下鍋裏的肉絲，蕭淩妖突然開口問道：“馬師兄，你天天在此轉悠，是不是想回廚房掌勺？”

  馬七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不自覺大聲道：“誰說的？掌勺這種苦差事，我不幹了反而樂得清閑，我來這裏~~來這裏~~就是要監督你，對，監督你會不會繼續偷吃！”

  蕭淩妖似笑非笑：“真的？”

  馬七梗直了脖子：“千真萬確！”

  蕭淩妖如釋重負歎道：“那就好，那就好，其實自從奪走馬師兄應有的位置，我一直心裏難安，怕馬師兄不快，既然馬師兄樂得清閑，我也安心了~~”

  “你？心裏難安？”

  馬七一臉狐疑盯著蕭淩妖，想從蕭淩妖臉上看出些什麽。

  然而，蕭淩妖多年行走生死，早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本事，這般端著，任馬七如何看，都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馬七猶豫了下，眼巴巴問道：“你真的心裏難安？我為何看你一直心安理得的樣子~~”

  蕭淩妖眼神真摯，握著鍋鏟朝天發誓：“天地良心，我若是有半句虛言，就叫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馬七又認認真真看了蕭淩妖一會兒，才道：“焦了。”

  “嗯？”

  “火旺，你再不炒，就要焦了~~”

  蕭淩妖一驚，手忙腳亂下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