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涼如水。

  亥時剛至，距離子時還有整整一個時辰。

  飯堂燈盡數熄了，裏外無人。

  廚房，亮著一點燭火。

  灶前，立著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

  蕭淩妖心無外物，正在認認真真調整手底菜品的口味。

  算下來，自己已經足足試菜三日，那幾道拿手好菜的口味，用大鍋小鍋已無多少區別，明日就可以提議取代馬七，給衡山掌勺幾天，直到楊南歸來。

  當然，前提是今夜別被宋茂打的太慘，要是連鍋鏟都舉不起，還掌個屁勺。

  而呂秋，大馬金刀坐在條凳上，手貼劍鞘，小心翼翼留意著外邊動靜。

  夜深人靜，他一顆心高高懸起，小眼睛透著門窗縫隙不住張望。

  雖說相信蕭淩妖向宋茂認慫是另有所圖，可架不住怕疼啊。

  宋茂，狗宋茂，今晚可千萬別來，否則~~

  否則我呂球兒哭給你看！

  忽然，門外閃過一個欣長黑影，呂秋腿一軟，差點跪下。

  他強行板住身子，做拔劍狀，視死如歸，不露絲毫膽怯。

  該來的終於來了，無論如何，自己都得擋在恩公前麵，以報當年救命之恩！

  迎著緩緩洞開的木門，呂秋緩緩立起，背後燭火映照下，龐大黑影投向前方，籠住整座木門和即將進門的人。

  他一字一句，恨恨出聲——

  “等你多時了，狗~~狗~~狗二師兄？！”

  狗兒師兄？

  狗兒，是個好養活的賤名？

  怎麽沒聽呂秋提起過~~

  蕭淩妖有些納悶，循聲看過去。

  等見呂秋誠惶誠恐躬身，二師兄二師兄的向來人道歉，蕭淩妖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哪裏是什麽狗兒師兄，就是二師兄。

  衡山弟子師兄師弟之間的稱呼，會因為實力高低出現變化，同為下三品弟子時，就按入門時間稱排師兄師弟的次序，而中三品弟子的師兄師弟次序，則是以晉級中三品的先後排輩，同理，掌門弟子，以晉級四品時拜入掌門門下的先後排輩。

  而不在掌門弟子之列的，互相之間統稱師兄師弟，師姐師妹，沒有大小之分。

  隻有掌門弟子，才會帶著大小前綴，象征著一種無可取代的地位，比如任何弟子尊稱大師姐，便是獨指林落微，尊稱二師兄，便是獨指眼前進門這人——

  季長垣的二弟子，坤靈。

  二十五歲，已是一品宗師境界，是繼林落微之後，衡山最有希望晉入極境的弟子。

  他長著一副豐神俊朗的大好皮囊，星眸如洗，劍眉入鬢，是十足的美男子，蕭淩妖在石廩峰看了好幾天歪瓜裂棗，見坤靈含著柔和笑意，衝自己微微一點頭，頓覺眼睛清爽了許多。

  蕭淩妖頓了頓，趕緊放下煞風景的鍋鏟，頷首致意，心中暗暗咂舌，衡山人手一件的水紋青服，竟被坤靈穿出了君子人如玉的風範，比不上比不上~~

  再看坤靈，對呂秋的口誤也不惱怒，聽其道了幾聲歉，便玩味笑道：“呂球兒，覆水難收，你不是等我多時嗎，怎的說了這聲狗二師兄，又不敢承認了？”

  呂秋苦著臉：“這~~”

  坤靈哈哈一笑，拍拍呂秋腦袋道：“放心，嚇唬你的，我知道你們在等宋茂，來之前我已經叮囑他不可生事，今晚你們等不到他了。”

  呂秋小眼睛滴溜一轉，喜道：“大師姐叫你來的？”

  坤靈嗯了一聲：“你今早陰了宋茂一下，她怕宋茂報複你，便托我來石廩峰走一趟，免得王峰主不在，石廩峰被你們拆翻天。”

  呂秋一愣，趕忙搖頭抵賴：“二師兄此言差矣，明明是那狗東西構陷在先，想陰我和我外甥，被我二人識破奸計，反客為主，他竟然還敢報複，臉皮真厚！”

  坤靈似笑非笑，並不應聲。

  呂秋給他看的心裏發毛，忙不迭挪了幾步，拖來一張木椅：“二師兄請坐。”

  坤靈擺擺手：“不必了，我很快就走，來這裏隻是想告訴你們一聲，從明日開始，我每天都會來石廩峰授業，巡查石廩峰弟子的修行進度，一直等到王峰主回來。”

  “~~”

  呂秋和蕭淩妖不動聲色互換一個眼神。

  懂了。

  肯定是石廩峰鬧麻煩，林落微叫他來鎮鎮場麵。

  這樣也好，暫時免去了和宋茂的衝突，少挨一頓打。

  呂秋心中高呼著大師姐聖明，又悄悄看了蕭淩妖好幾眼。

  恩公敢大大方方留在廚房等宋茂，莫非眼下局麵，也在恩公意料之中？

  這~~

  相當有可能，畢竟恩公已經揣摩過一次大師姐的心思，再揣摩一次又有何難？

  算無遺策啊恩公！

  舅服你！

  看到呂秋直勾勾的仰慕表情，蕭淩妖莫名毛骨悚然，趕緊挪開眼，忽聽坤靈道：“你就是賈鐵？”

  溫潤如玉的目光，直直落了過來。

  蕭淩妖不假思索點頭：“嗯。”坤靈笑的意味深長：“好名字，人如其人。”

  “~~”

  一瞬間，蕭淩妖就明白，坤靈已經知道了自己真實身份。

  打量麵前這個謙謙如玉的人，蕭淩妖心中隱隱生出戒備。

  林落微出賣自己了？

  不，堂堂衡山大師姐，斷然不會做那種言而無信的事情，如果說出賣，今夜來的應當就是季長垣。

  那~~

  林落微和坤靈的關係，可能到了知無不言的地步?

  莫名的，眼前的美男子便看著有些礙眼~~

  又聽坤靈道：“明口口和其他弟子一起修行吧，我會將回風落雁劍的精妙一並傳授給你。”

  呂秋大喜，眉開眼笑的衝蕭淩妖狂使眼色：“外甥，還不快謝謝二師兄？二師兄親自教你，是咱老呂家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哪~”

  如今石廩峰上負責教授回風落雁劍的，是石廩峰唯一一名六品弟子，說起來，那人對劍術理解隻能算得上普普通通。

  而坤靈是誰？

  五位掌門弟子之一，一品宗師境界的強者，比天柱煙霞兩峰的峰主實力還強，如今衡山上僅次於季長垣與林落微的存在，回風落雁劍的造詣與六品弟子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世人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說法，在呂秋看來，能得二師兄親自指點，十年之功雖不至於，但一年肯定有的。

  “多謝二師兄，隻是~~”

  謝歸謝，蕭淩妖有些為難。

  說不心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但要是就此放棄廚藝，葉姑娘還在等著呢~~

  想了想，蕭淩妖懇求道，“能不能容我先掌幾天勺，閑暇時再來請教，好不容易鍛煉出來的廚藝，我不想輕易放棄~~”

  劈啪！

  灶膛裏餘火未熄，適時爆出一聲輕響。

  鍋裏滋滋聲不絕，沸油滾熱，蕭淩妖停了會兒手，已經能聞見一絲焦味。

  坤靈深深地看了蕭淩妖一眼：“別人上我衡山，都奔著習武來的，偏偏隻有你，如此執著於掌勺，為何？”

  頓了頓，他道，“難不成你與我衡山有仇，想在飯菜裏下毒？”

  柔聲質問時，坤靈手自然而然撫上腰間長劍，臉上一如既往的溫潤，周圍，卻因這幾句話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呂秋心裏咯噔一下，壞事了，原來坤靈是來試探恩公的。

  他身子一挪，匆忙擋在蕭淩妖麵前：“二師兄明鑒啊，我這外甥從來沒有壞心，就是太懂事了，初來乍到，想向他人示好，幫我這個舅舅灑點人情~~”

  坤靈眯起眼：“你且讓開，我要聽他親口說。”

  冷冰冰的語氣，與和煦笑容格格不入。

  呂秋感受到坤靈此時的冷意，下意識縮了縮腦袋，抿著嘴拚命搖頭。

  自從今早出了兩碗麵湯的時，他已經否決先前灑人情的想法，知道蕭淩妖磨煉廚藝另有深意，但蕭淩妖不說，他也一直沒開口問，此時，隻認為既然蕭淩妖不出聲，他就有義務擋在蕭淩妖麵前，做好維護“外甥”的本分。

  殊不知，此舉太過刻意，又顯得蕭淩妖更可疑了。

  看著那個弄巧成拙的寬厚背影，蕭淩妖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拍拍呂秋肩膀，示意他讓開。

  “外甥~~”呂秋不情不願挪動身子。

  蕭淩妖坤靈兩人，再度照麵。

  蕭淩妖淡淡道：“我有我的執念，但並非針對衡山，二師兄若不信我，大可以在我端出菜之時，看我先試吃幾口？”坤靈盯著蕭淩妖眼睛，仔仔細細端詳了片刻，手終於離開劍鞘，笑道：“不用了，她信你，我信她。”

  壓抑在兩人之間的凝重冰雪消融。

  兩人心照不宣對視一眼。

  她，自然是指林落微。

  坤靈如先前所說，也不多加停留，轉身出門，欣長背影便沒入濃重夜色。

  而呂秋~~

  眼眶紅了。

  他嘴唇微顫，僅僅抓住蕭淩妖的手，這次眼淚發自肺腑，潰堤而出——

  “你聽到了嗎外甥，二師兄竟然~~竟然說他相信我，相信我~~嗚嗚嗚~~好感動~~原來二師兄這麽相信我呂球兒~~嗚嗚嗚~~”

  ~~

  清晨，雞鳴聲破曉。

  蕭淩妖猛地睜開眼。

  這一天，終於到了！

  昨夜，自己沒有再忙碌到子時。

  既然坤靈表示宋茂不會來，那就肯定不會來，還有，林落微想必也不會來了~~

  蕭淩妖心裏小小失落了一番。

  可一想到如今菜品口味已經調整的差不多了，能提議取代馬七，成功掌勺，以通知葉姑娘自己在衡山的消息，便心急如焚，拉著喜極而泣的呂秋匆匆收拾殘局，回屋倒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