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烽哦了一聲，此事他早在唐懷真口中聽過，也知道蕭淩妖剿殺五年盜匪的過往，現在問起，無非是想打斷蕭淩妖對武道的遐想罷了，一見湊效，又問道：“順手替你拔掉一個對頭，不會怪老人家多事吧？”

  “求之不得，我是個怕麻煩的人，謝葉前輩還來不及。”

  蕭淩妖說著，剛想拱手致意，瞳孔猛地縮了縮，天靈蓋轟然發麻。

  眼中，葉烽氣勢燭火飄搖，已經萎靡到了極致，從初時提刀進城，到拖刀行路，才在筆直向西的長街上走了不到百丈，那佝僂身體步伐越來越緩，塌著肩搖搖欲墜，猶如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再快步上前去看那張皺紋深重的臉，遮住渾濁眼珠的眼皮不斷向下耷拉，又強打精神翻起。

  人之將死。

  蕭淩妖內心大慟，明明是自己叫他去死，可事到臨頭，四肢百骸裏仍舊止不住湧出悲戚，如江流傾瀉，一遍又一遍洗刷著自己那顆堅若磐石的心。

  “葉前輩，我背您~~”

  蕭淩妖抹一把朦朧淚眼，奪過葉烽手中沉沉關刀，也似拿走了葉烽最後的執念，那垂垂老矣的人兒口中囁嚅說了聲什麽，蕭淩妖沒聽清，隻堪堪架住了他頹然倒過來的身體。

  這座為整座大胤江湖遮風擋雨的山，終究還是塌了。

  蕭淩妖背起那薄薄如紙的身軀，頓時整個後背全貼上硌人的骨頭。

  蕭淩妖腦海裏一片空白，隻想著葉前輩的身子好輕，遠比從前背過的任何一人都要輕得多，原來一個人能承江湖之重，自身卻輕飄飄的不帶著幾兩肉，真是古怪極了。

  兩條幹樹枝般的枯瘦手臂一顛一顛耷在自己胸前，蕭淩妖提著新刀，背著老人，踏上前途渺茫的路，往那座名為臨湘的西城門奔去。

  沿路上，長沙駐軍倉皇逃進城時雞飛狗跳的動靜已經漸漸平息，葉烽蕭淩妖兩人初入城時便有千百雙眼睛盯著，如今那個如魔似神的老人忽然倒下，蕭淩妖背著人於長街奔走，很快勾起了某些人的膽氣。

  王戰一死，長沙駐軍群龍無首，有不少人明知將會有新任守將前來接替，仍免不了盯住那個位置的心思，掙下誅殺欽犯的功勞，即便坐不上一城守將的高位，日後榮華富貴想必是不用愁了。

  蕭淩妖警惕回望綴在後方不懷好意的駐軍，自己背人又提刀，一路小跑，雖說沒感覺到太沉，可終究是有了累贅，對方仍舊顧忌著葉前輩餘威沒有上前，一旦知道葉前輩無力再戰，肯定會出手攔截自己，帶著累贅，自己萬難在身強力壯的駐軍手中跑掉。

  而此時，背上的身軀越來越冷了。

  眼神掙紮片刻，蕭淩妖陡然停步，身後綴著的十幾名駐軍同時止步，逡巡不前。

  蕭淩妖小心翼翼將葉烽冰冷身軀靠在牆根，似乎生怕驚擾到此時的葉前輩，壓著聲輕輕道：“葉前輩，我帶你出城。”

  回想長沙城外隔空收刀，一句“誰來！”驚退滿城駐軍的高大身影，蕭淩妖緩緩直起身，拄刀屹立。

  “誰來。”

  蕭淩妖一語平平而問，不似葉總鏢頭的壯語豪情，卻帶著前人餘韻，平白叫周圍氣氛下沉幾寸。

  那一幹駐軍臉變了變，互相換換眼色，竟看出己方全都心生退卻。

  方才城外一句“誰來！”銘心刻骨，他們怕是一輩子都無法忘懷，今日往後，要因此在夢中頻頻驚醒。

  “那小子在虛張聲勢，大夥兒一起上。”

  有一名刀疤臉的駐軍悍然出聲，大膽往前跨出一步，可他一回頭瞧見沒人跟上，頓時恨得牙癢癢，“不頂用的東西，老子白教了你們這群廢物！”

  “韓百戶~~”

  有人苦笑回應，戰刀捏的哆哆嗦嗦，不住瞟著前方。

  那人和身邊大多數人一樣，瞟過去的眼裏隻有葉烽，而沒有在說出“誰來”的少年身上多加停留，他們始終盯著那個閉目倒坐的佝僂老人，怕他突然睜開眼，怕他又使出那神乎其技的仙人收刀，怕他又說一聲“誰來”，刀裂長沙。

  那個被稱作韓百戶的刀疤臉惡狠狠啐了一口：“武人也是人，你們看看那老頭兒刀都拿不住，哪還有氣在？都跟老子一起上，亂刀砍死他們，要是那老頭兒還能動彈，我韓德第一個把頭擰下來給你們。”

  眾人頓時一陣意動，騷亂片刻，卻仍舊沒人敢上前。

  韓德怒笑，一群沒卵蛋的玩意兒，再拖下去，一旦被其他人趕過來搶了功勞，可就什麽都沒有了。

  韓德捏著刀柄，手背青筋暴突，用盡畢生力氣般拔刀出鞘。

  富貴險中求，他野心勃勃，不甘心屈居長沙一隅，這輩子區區百戶做到盡頭，他要在憑著天賜的機緣掙出一片天地，他要封上千戶，萬戶，享盡世間一切可享之物！

  ~~

  看著那張仿佛與自己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刀疤臉悍然欺近，蕭淩妖有些迷茫。

  先前提刀背人時並無半點異樣，但是從奔跑中驟停、拄刀而立時，手中殺氣騰騰的刀，身體沸騰氣血，和胸腹間鬱結不去的暖流抵死交纏，心至靈犀般，腦海中竟湧出數不盡的零碎畫麵。

  那些畫麵不是其他，正是曾經想要登上武學殿堂，從盜匪手裏攫奪後千百遍銘記於心的粗淺秘籍，那些象征著強人一等的晦口口字，那些代表人體奧秘的經絡圖譜~~

  眼中，鋒寒刺骨的刀和狂喜獰笑的臉不斷放大，卻也在漸漸放慢，慢到蕭淩妖自認隻需一抬手，就能奪走對方所有。

  蕭淩妖知道，他可以自稱武人了。

  一顆人頭衝天飛起。

  無頭屍身往前奔了幾步，稀裏嘩啦撞翻街邊攤子，頓時惹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蕭淩妖愕然，自己那誌在必得的一刀，竟然揮空了。

  身前，麵貌清臒的獨臂老者一劍奪去韓德頭顱後，提劍迎向那一幹畏縮不前的駐軍，又斬下兩顆頭顱後，也不戀戰，任由已經嚇破膽的駐軍哄然逃散。

  義盟盟主，公孫殊。

  這位突然出現的獨臂老者話不多說，隻掃了蕭淩妖一眼，便在葉烽身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上血肉模糊：“葉前輩千古！”

  忽而，又聽四周圍嘈雜的腳步聲和嚷叫聲越來越大，時而有金鐵交擊的清脆聲響。

  偌大一座長沙城，從葉烽入城後徹底亂了套。

  公孫殊拜完，提劍冷冷看著蕭淩妖：“新任七殺？明夷已經來了，背上葉前輩，速速跟我出臨湘門，渡口有人接應。”

  話音剛落，就聽東邊震耳欲聾的聲響，那已經塌了一半的城樓再度遭殃，慘被夷平，斷柱碎磚轟然倒塌，遠遠看去，似乎將城門都給堵住了。

  公孫殊麵色一喜，知道那是陳峰下的手。

  葉烽蕭淩妖前腳剛進城，義盟和明夷帶領的追兵後腳幾乎同時到來，索性義盟之人早來了片刻，王對王兵對兵，陳峰支住明夷，難以插手極境武者交戰的義盟之人便堵在城門口，和明夷帶來的追兵抵死糾纏。

  但明夷手下要麽是人人皆武的繡衣，要麽是軍中好手、精兵強將，少說也在八百之數，更別說遠方煙塵四起，旌旗招展，仍有大部隊正在趕至，饒是義盟中人各個身手了得，又占據城門地利，依舊給前仆後繼的對手衝得岌岌可危，公孫殊離開時，義盟之人已經做好了放棄城門地利散入城、與對手進行巷戰的打算。

  此番陳峰出手毀樓堵門，應當是見著義盟之人盡數入城，趁機截了追兵進城的路，給義盟其他人爭取時間。

  可是與明夷那等大敵交手，中途還分心毀樓，那位不苟言笑又來曆神秘的莊稼漢想必處境不會好到哪裏去吧~~

  與公孫殊憂心忡忡不同，蕭淩妖則是心頭湧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奇異滋味，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以為這座長沙城要靠自己雙足來丈量了，誰知又半路冒出幫手。

  或許，這也是葉前輩想叫自己看到的一幕？

  這老頭子，當真鐵了心要給自己展示他的江湖。

  蕭淩妖背上那具冰冷的軀幹，提刀跟在公孫殊後邊，沿路不斷有零零散散的繡衣和胤軍湧出，耳邊間歇伴著“誅殺欽犯者，賞黃金百兩，封千戶！”“臨陣叛逃，殺無赦！”之類的話語，受那些話語所激，許多一早就隱藏在長沙城的目光蠢蠢欲動，時有不屬於任何一方武人出手偷襲。

  在這個幾兩銀子就能買下一顆人頭的世道，百兩黃金、千戶等等字眼，無疑讓那些習慣刀尖舔血的人舍得張開獠牙，想和韓德一樣，拿命撕扯出一片平步青雲的未來。

  那位自稱公孫殊的獨臂老者出手幹脆利落，每一劍必落一個人頭，可漸漸地，他殺人需得出第二劍，第三劍，也不再奢求一劍取走對方人頭，能傷著對方不讓其追擊，就算功德圓滿了。

  但即便如此，公孫殊開路速度越來越慢，終於深陷無法脫身的泥沼，不得已第一次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