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陳峰這個謎一樣的人物，公孫殊一直充滿了好奇，起先，當陳峰自己找上義盟，公孫殊等人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以為隱秘的義盟，暫時置身事外監視著這場追殺風向的義盟，原來動向已經落在了有心人眼裏，但他們當時都隻以為是因為陳峰其貌不揚的村夫模樣，才使得義盟搜羅成員時漏了這麽一位古怪的江湖人。

  若不是昨日因為是否要在葉烽麵前現身一事起了爭執，陳峰輕輕一鋤頭顛破一位三品高手的額頭，誰都不會想到那自行尋來的莊稼漢竟是一位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老實說，公孫殊思前想後，也與他人合計了好多次，仍舊沒想到江湖上什麽時候多了一號姓陳名峰的人物，更何況陳峰兵器分外奪人眼球，居然是農作的鋤頭。

  “前輩要我看什麽？”

  陳峰收回木訥遠望的視線，終於回應。

  不知為何，離家時間越久，陳峰越來越容易走神了，隻要一閑下來，滿腦子都是自家婆娘和小情兒的模樣。

  往日裏多喝一口酒都要被自家婆娘喋喋不休，甚覺厭煩，如今在義盟飲酒無忌，想喝便能放開喉嚨喝，竟破天荒感到不是滋味，酒明明醇美好酒，可心中莫名缺了一塊，仿佛喝進去的酒都順著缺口漏走了。

  而小情兒，一覺醒來發現她爹偷偷跑了，會不會哭鼻子？

  “看我們義盟。”公孫殊還在為昨日爭執的事情發愁。

  生怕被明夷察覺到義盟存在，有了提防，義盟一直沒有在葉烽蕭淩妖麵前現過身，也沒有阻止過其他江湖人士與葉烽蕭淩妖接觸，這便導致義盟成立的四日裏，已經有數位出麵護持葉烽蕭淩妖的江湖人士以卵擊石，北去攔截明夷，前日裏葉烽蕭淩妖身邊好不容易匯聚了三位上三品高手，卻因為明夷追的太近，不得已聯手而去，最終盡數死在水鬼手下，叫人不免喟歎。

  義盟如今內部有意見相左的兩派，以公孫殊為首的一派堅持隱匿，不動則已，動則雷霆萬鈞，置明夷於萬劫不複的死地，另一派則想先行接觸葉烽，盡快收攏更多成員，加快截殺明夷的腳步。

  而昨日裏陳峰一鋤頭顛破一位三品高手額頭，卻隻是平息了雙方劍拔弩張的氣氛，並未吐露任何意見，叫一眾義盟成員好生納悶。

  “確定要問我？”陳峰目光灼灼，與公孫殊對視。

  公孫殊點了點頭：“願聞其詳。”

  陳峰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公孫氏的西河劍器，前輩得了幾分火候？”

  公孫殊苦笑：“家道中落已久，西河劍器已無實錄，我能修習的，隻是前人寄語中留下的皮毛而已，根本談不上火候。”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公孫殊家學源遠流長，可以追溯至八百年前盛唐時期，那時的公孫氏有一雙身處教坊的姐妹，從劍器舞中自悟出名動四方的西河劍器，單人隻劍便能力壓盛唐群豪，姐妹雙劍合璧，更是天下無敵，可如今八百年一過，江山幾番易主，公孫之名僅剩些記載於野史的隻言片語，連西河劍器都已名存實亡。

  聽見意料之中的事，卻仍免不了心生感慨，陳峰歎道：“整個義盟便同前輩一樣，烏合之眾，成不了氣候。”

  公孫殊一愣，隨即苦笑，釋然，明夷有大胤軍隊和繡衣做靠山，相比之下，義盟臨時集結的這一群人確實算得上烏合之眾，否則也不必躲在暗處，千方百計想多湊人手截殺那位以藏頭露尾著稱的水鬼明夷了。

  這時，隻聽陳峰又道：“找上你們之前，我去見過明夷。”公孫殊瞬間眼眸瞪圓，遠遠看了山泉邊休憩的一眾義盟成員，又吃驚地打量了陳峰好幾眼，才悄聲問道：“如何？”

  “他已經摸到返璞歸真的坎，我們都是磨刀石罷了。”

  公孫殊大驚失色，頻頻回望休憩處，如果這個消息傳出去，對義盟士氣無疑是一次重大打擊。

  陳峰臉色沉鬱：“繡衣那位高人一箭雙雕，既要一舉掃滅我們這些孤魂，徹底壓下二十年前弑君案的餘波，又要借此戰打磨明夷，助明夷成就真境，深謀遠慮，心機著實可怕。”

  公孫殊沉默半晌，握住空蕩蕩的袖管說道：“當年劫刑場，我在龍城留下一條手臂，總算踩著那條屍橫十裏的血路逃出來，陳小友，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麽嗎？”

  “什麽？”

  公孫殊眼神平靜得可怕：“上蒼有眼，給我留下一條手臂，我日後便還要在這片天上摳出洞來。”

  陳峰直了直腰，眼中一陣恍惚，仿佛重新看到當年真武二十七子意氣風發聯手下山的情景，喃喃道：“我又何嚐不是呢~~”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無比急促的悉索聲，一名外出探查的義盟之人幾乎是連滾帶爬著重歸眾人視線，他神態迷茫，又是不可置信又是驚慌失措：“不好了，葉前輩他，葉前輩他~~”

  “去攻城了！”

  “葉前輩，我要學刀。”

  “你看中葉某的刀，還是更看中葉某的人？”

  “都看中？”

  “猶猶豫豫的，說實話。”

  “刀。”

  “可惜，葉某教不了你，你心無霸道，不是使刀的料子~~”

  “那麽看中人呢？”

  “年輕人，既然看中葉沉，便大膽去追，與我老頭子說作甚？”

  “~~，葉前輩，我究竟該學什麽？”

  “學做你自己，你心中的自己。”

  蕭淩妖遠望那個提刀迎向城門的背影，終於明白長江邊葉前輩不肯教自己學刀，如今又要叫自己看著他死的真正意思。

  這老頭子，臨死還要磨一磨後輩，當真頑固的很哪~~

  蕭淩妖意識到，同自己堅持“有命在才有一切可能，有人的江湖才是江湖”一樣，葉前輩多年來堅持的信念、心中屹立的人人敢於向死而生的江湖，不會因為三言兩語就被改變。

  但葉前輩依舊答應去死。

  葉前輩要讓自己看著他死，將他的身影牢牢刻印，往後經年累月揮之不去，和自己本身堅持的信念不斷碰撞。

  倘若自己堅持不住，那便好，成了他葉烽信念的俘虜，能與他心中的應該活成這樣的江湖人同道為謀。

  倘若自己堅持住了，那也罷，日後時日綿長，眾目悠悠，孰對孰錯自有分曉，況且年輕人有自己為之堅守的信念，總好過一輩子渾渾噩噩，搖擺不定。

  蕭淩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歎道：“恭送葉前輩。”

  前方，葉烽拖著刀緩步前行，地上劃出一道直衝城門的筆直白痕。

  每走一步，那佝僂的腰板便挺直一分，氣勢攀上一層樓，短短數息功夫，那一往無前的背影在蕭淩妖眼中無限放大，大到能撐住九重霄萬裏雲，定住大胤十三州蒼茫山河。

  那人，鐵肩擔道義，胸懷盛四方，腳踩大地，頭頂青天，滿腔熱血，心懷柔情——

  萬通鏢局，葉總鏢頭！

  ~~

  長沙城中，王戰匆忙抱正戰盔，狼狽竄上城樓，臨時披掛的戰甲半邊耷拉著，看起來十分可笑，可城頭上誰都沒有笑。

  沒人在意一城守將的威嚴，他們在意的，隻有城門外那個拄刀站了半個時辰，幾乎把城裏所有視線都吸引過去的佝僂身影。

  終於，那個身影開始拖刀前行。

  “果真是葉烽~~”

  剛從女人身上爬起的王戰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

  有的人隻需簡簡單單站著，就能叫人看出他的不凡，譬如正不知何故走向城門的老人，拄刀一立半個時辰，整座長沙城無人敢犯。

  王戰沒見過葉烽本尊，起先聽手下稟報此事，說長沙城外有疑似葉烽之人拄刀，王戰當時差點就揮刀砍了那名不開眼打擾他享樂的手下，講什麽失心瘋的話，但如今遠遠一麵，心至靈犀，王戰刹那間確認了拖刀老者身份，眼都綠了，心頭一陣狂喜。

  從未想過有一天，天上居然真能掉下餡餅。

  荊州繡衣執符明夷大張旗鼓追捕著葉烽和七殺，甚至越權征調軍隊，連長沙駐軍都給臨時抽走一半，結果到頭來竟便宜了他王戰？

  先前因為唐家死士李代桃僵，導致王戰為弟報仇不成，反而背上私用摧城弩射殺平民的罪，如今王戰已收到自己將被革職的訊息，隻等下一任守將前來交接，沒想到眨眼就能時來運轉，有天大的功勞等著自己去撿。王戰想大笑，又苦苦憋著不能笑，他已經能想象到自己戴罪立功，在攝政王麵前好好掙上一回臉麵的情形。

  “上摧城弩！”

  “弓弩手先行列陣！”

  “驅散平民，準備出城迎戰！”

  王戰深知武人難纏，趁著葉烽拖刀緩行時有條不紊下令，力求要將其拖在城外平地圍而殺之，忽而眼角餘光掃見葉烽後方眾多遠觀的身影之一，瞳孔猛然縮了縮——

  是他！

  姓蕭的少年！

  一把火燒死親弟的仇人！

  可是他不是早就逃走了嗎，為何會在此時此刻出現於此？！

  等等，蕭~~

  王戰愣了片刻，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無數畫麵，有一點清明靈光驅散迷霧，倏然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