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烽麵不改色受了，眼角餘光瞥見蕭淩妖臉色飛速重歸平靜，不由目露欣賞。

  從鑄刀開始葉烽就意識到蕭淩妖心誌之堅，實乃生平僅見，再加上不俗的心計，不拘於形的做派，深得葉烽心意，若不是餘命有限，葉烽倒想把一身武藝傾力傳授。

  蕭淩妖並不知葉烽心思，拜謝完後，隻看到另一艘小舟上的唐懷真已經停止流淚，紅腫雙眼正瞧過來。

  “蕭兄弟，此去衡山多多保重。”唐懷真出聲道別。

  蕭淩妖點頭：“唐兄一路保重。”

  董宣一死，蕭淩妖又有葉烽保護，唐懷真心知自身實力低微，便不打算同行了，他要和秦滄滄循著水路西行入蜀回唐家，將段流水葉烽之事悄悄傳揚出去，同時也要繼續蟄伏，竭盡所能振興沒落的唐家，為日後對付繡衣做準備。

  這邊是蕭淩妖搖櫓，那邊是秦滄滄操舟，青山遠水間，兩艘小舟相隔漸遠。

  忽然，蕭淩妖瞳孔猛縮，嘴比心快喊出一聲“不要！”，耳邊同時炸起一聲暴怒的“好膽！”，但來不及了——

  遠處那已駛至長江中心的小舟邊上忽冒出一大蓬水花，猶如河底潛伏的大妖翻了個身，秦滄滄驚呼一聲，蕭淩妖最後看到的隻有臨沉之時唐懷真那猛然傲立在舟頭的身影。

  然後，什麽都沒有了。

  人與舟俱是不見，轉瞬沉入那忽起浪濤的水裏。

  蕭淩妖目眥欲裂，伏在舟頭不住尋找，他什麽也看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了，隻見那奔騰的長江之水還是那麽默默無語地流著~~

  尋不到人舟影子的蕭淩妖茫然失措，死死扣住葉烽佝僂肩膀，便似抓住身邊唯一的救命稻草：“救唐兄！救他們！”

  “來不及了~~”

  葉烽神情凝重，撥開蕭淩妖手臂，“明夷來了。”

  說著，他足尖挑起關刀握在手中，猶如定海神針般杵在舟頭。

  人頂天，刀立地。

  原本隨波逐流的小舟竟突兀地停止搖晃，江水自舟底兩側淌過，小舟穩穩定於江心，猶如亙古以來便生長在長江之中的小島，巋然不動。

  再看唐懷真秦滄滄被吞沒的地方，波濤止息，風平浪靜，不斷有破碎舟板浮上江麵，浮浮沉沉。

  江流之上唯有潺潺水流聲，靜謐異常，給人一種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錯覺。

  但舟上兩人都知道水下有人，來的正是那位十三執符之一、主掌荊州繡衣的明夷明執符！

  蕭淩妖牙咬得咯咯作響，不怕，隻是恨極了，恨自己如此的無能為力，此情此景，好友凶多吉少，自己卻無法提刀殺敵，隻能盡量保持鎮定，不讓葉前輩分神。

  陰魂不散的繡衣！

  但蕭淩妖並沒有被仇恨衝昏頭腦，心中越恨，反而越冷靜，眼睛不住在江麵逡巡，想嚐試著找出對方行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此時天地無聲，人也無聲，空氣凝重地仿佛要滴出水來。

  然而找了許久，兩人立在舟頭的影子足足拉長了一尺之多，江麵上始終沒有進一步動靜。

  葉烽忽然冷哼一聲，開口打破寧靜：“想不到明大人做上執符，仍舊是改不掉藏頭露尾的習性~~蕭小子，你也別費神了，我老人家都找不到他，你更不行了，待會兒打起來，隻需拚命劃上岸便是。”

  “他不換氣嗎？”蕭淩妖鬱悶道。

  常人憋氣二三十息已是極限，更何況明夷要進攻，勢必得在水下費力移動，換做常人，十息就已經夠嗆。

  葉烽臉色陰沉：“明夷人稱水鬼，可不簡簡單單是水性好而已~~”

  忽然，前方約莫十丈處一蓬水花濺起，蕭淩妖心一揪猛地看過去，才知虛驚一場，隻是一尾大魚上水麵翻騰。

  蕭淩妖收回視線，瞳孔驟縮，猛然看見眼角餘光處多了點東西，一條濕漉漉的慘白手臂不知何時攀在舟邊，無聲無息鉗住了葉烽腳踝。

  “小心！”蕭淩妖用盡此生最快最大的聲音剛喊出口，四周水花陡然炸起，就水蒙蒙的什麽也看不到了，緊接著江底仿佛有大妖將整艘小舟突兀拱起。

  大浪翻湧，天旋地轉，蕭淩妖連人帶舟拋飛出半丈來高，又重重砸回水麵。

  蕭淩妖顛得七葷八素，那種在死亡邊緣的惶恐席卷上他四肢百骸，似乎將整個身軀寸寸吞沒，星星點點的水花打在臉上，蕭淩妖忽而清醒，顧不上這一番衝撞帶來的身體疼痛，抓著長櫓半跪起身。

  小舟，江麵，隻剩自己一人和孤零零的舟，哪還有葉烽影子。

  “葉前輩！”

  蕭淩妖伏在舟邊往江底大喊，江水本就渾濁，此時大片大片水泡上湧，更看不清水底什麽東西。

  漸漸地，不遠處有漩渦浮現，由小及大卷住好大一片水域，將小舟往中心牽去。

  粗糙的木質感覺順著手臂湧來，蕭淩妖心中頓時閃過那一句“待會兒打起來，隻需拚命劃上岸便是”。

  是了！

  既然明夷還沒有現身，意味著尚在和葉前輩爭鬥，誰贏誰輸還早，自己能做的，就是不成為葉前輩的拖累！

  當機立斷，蕭淩妖咬著牙握緊長櫓，拚命往岸邊搖，飛快脫離漩渦區域，劃到淺水處，蕭淩妖棄舟下水，一深一淺踩著泥沙狂奔，一不小心絆倒，又連滾帶爬向前，仿佛慢上一拍就會被水底妖魔無情吞噬。氣喘籲籲上岸，那種劫後餘生感覺濃重如墨揮之不去，蕭淩妖繼續狂奔遠離水麵，跑著跑著，腿一軟撲麵栽倒，翻了好幾個跟頭才堪堪停住，膝蓋手肘擦出數道火辣辣的血痕。

  心驚肉跳的恐懼感稍稍淡去，蕭淩妖翻身坐起匆匆後望，瞳孔瞬間放大。

  那是用多少言語都無法修飾分毫的衝擊感，前所未有，又絕無僅有！

  就在自己方才逃離的地方，大大小小十餘個旋渦布滿江麵，水底黃沙翻湧，骨碌骨碌冒著大量水泡，像足了說書人口中水妖大軍出世的場麵。

  忽而，一條比七八人合抱還粗的水流翻出江麵，翻騰一下，湧碎好幾個旋渦，又重新生成數個新的旋渦。

  “傻子，看什麽看，還不快走！”

  黃鶯出穀般的清脆聲音入耳，蕭淩妖一愣，從震懾人心的江麵上拉回視線，才看到身邊多了一抹煢煢綠影。

  再抬頭看，那張明豔無儔的臉上有焦躁，有擔憂，卻都很好地掩飾住了。

  葉沉！

  “你怎麽~~你~~”蕭淩妖心揪得太緊，一時竟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葉沉兩鬢微潮氣息輕喘，顯然剛從狂奔中停下不久：“我收到明夷回襄陽的消息，就趕來追你們，想不到還是慢了一拍~~”

  聲音頓了頓，葉沉深喘一口氣道，“放心，八箭摧城弩都能接下，老頭子吃不了虧，倒是你，離這麽近小心害老頭子分神。”

  “近？”

  蕭淩妖納悶地瞅了眼異象橫生的江麵，此處離方才劃舟的位置少說也有四十丈，哪來的近~~

  嗤！

  蕭淩妖懵了，隻看見江流裏竄出一抹白花花的水箭，倏然釘進自己左腿兩尺外，將潮潤泥沙蝕出一個深不可見的小洞。

  下一刻，那片布滿漩渦的水域再度瘋狂湧動，大大小小的漩渦盡數絞碎在奔騰亂流之中，仿佛水底交戰的不是兩個凡人，而是兩頭神話傳奇中才出現的絕世凶獸。

  “走！”

  身邊女子一聲急促嬌喝，蕭淩妖手腕一緊，整個人便翩翩騰起，不由自主跟著葉沉飛退。

  江麵越遠，視線很快被亂石叢林遮住，隱約能聽到驚濤拍岸，蕭淩妖回想那等翻江倒海的駭人情景，總覺身在夢幻，不甚真實。

  蕭淩妖手臂被箍的極緊，踉踉蹌蹌跟在葉沉後麵，眼裏隻有那一頭烏亮青絲。

  看著葉沉煢煢倩影，聽著沙沙腳步聲，不知為何，蕭淩妖心中莫名生出一絲古怪。

  “葉姑娘，葉姑娘，停一停~~”

  蕭淩妖叫道，用力抽了抽手臂，居然意外地沒有掙脫。

  “怎麽？”葉沉蹙著眉回頭，白皙素手緊扣，始終沒放開蕭淩妖手腕。

  “我們不等等葉前輩嗎？”

  蕭淩妖憂心回首，後方完全看不見江麵，水流聲細不可聞，此處距離遺跡極遠，早避開了兩大高手交戰的危險地帶。

  “他打他的，你跟我走，犯不著與他同行。”葉沉眼神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不複剛見麵時的焦躁憂慮，差點讓蕭淩妖以為先前看錯了。

  “為何？”蕭淩妖問。

  “我聽說季長垣去過襄陽，想必老頭子打算偷偷帶你上衡山吧，明夷在荊州經營多年，遍地都是他的眼線，你們大大方方殺了董宣，如今又被明夷追到，就算這一戰老頭子勝了，你們也已經不可能安安穩穩上山了，你與其和他互相拖累，還不如老老實實跟著我，我帶你上衡山。”

  “葉前輩呢？”

  蕭淩妖問出這一句時，就見葉沉美眸一瞬間水霧氤氳，不自然地扭頭看了看前方，頃刻後再回頭，已經恢複冷漠。

  “他沒幾日好活了，但還可以做他的葉烽，立他的江湖，死前再與繡衣攪上一番，得個江湖上人人稱道的死法，你跟著他做什麽，嫌命長？”

  “葉姑娘~~”

  蕭淩妖輕輕喚了一聲。

  葉沉沒有回話，依舊強行保持著冷漠，叫人看不清她內心究竟如何暗流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