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懷真蹙著眉，不情不願接道：“我也不會~~”

  “唐兄高明。”

  蕭淩妖剛一記馬屁拍上，就聽到林子裏傳出一陣前所未有的淒厲慘嚎，頓時神情一振，意識到董宣徹底完了，便也顧不上安慰唐懷真脆弱心靈，翹首往傳出陣陣慘嚎的方向瞧。

  不多時，一個提刀的佝僂身影自光暗交替的樹影裏顯現。

  葉烽揪著一條不住痙攣的腿向林外拖行，順著腿看過去，是痛到臉部扭曲的董宣，是雙臂已失血流如注的董宣，是形如垂死惡鬼的董宣，而不是那頭有著酷吏之稱、令世人問之色變的臥虎~~

  嗵！

  葉烽信手將董宣摔在泥地裏，嘿嘿一笑，快意非常——

  “幸不辱命！”

  “你錯了~~”

  蕭淩妖指了指渾渾噩噩的唐懷真，從小仰慕的英雄形象崩塌一事，蕭淩妖不曾經曆，隻能淺顯安慰，葉烽更不用說了，這一生隻有別人仰慕他，罕有他仰慕別人的時刻，自然也不知如何應對。

  一老一少視線對上，無奈的同時又是惺惺相惜。

  兩人都是身經百戰的人精，配合起來天衣無縫，僅僅靠眼神互相會意，連唐懷真這個自己人都能騙過，此時感慨相視，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葉烽咧開一口所剩無幾的黃牙，問道：“你怎麽知道就憑葉某的破名聲作保，他就敢出林？”

  “賭的。”

  蕭淩妖聳了聳肩，“我賭他一心趕路，還不知道八駿已死，不知道襄陽城外八刀八箭，不知道您老人家已經回歸真境，賭他敢現身，直麵他知道的那個東躲西藏的你。”

  事無萬全，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葉烽哈哈大笑：“你小子說話一點都不中聽，損的很，放二十年前葉某脾氣暴躁，說不得要給你一刀。”

  蕭淩妖拱手：“多謝前輩年老二十歲。”

  “你啊你~~”葉烽胡子一挑，氣的不想說話。

  “真境，嗬~~”

  底下傳來董宣艱澀聲音，透著無與倫比的恐懼。

  蕭淩妖低頭，看著雙臂齊肩而斷形如人棍的董宣詫異道：“你不痛嗎？”

  如今董宣仰麵躺著，從雙臂斷麵流出的血慢慢浸濕泥地，雙眼都呈渙散之狀，但他臉上除了心如死灰的絕望，竟沒有疼痛的表情，再一想，從被葉烽拖出來的時候，董宣的痛嚎似乎已經停了。

  葉烽冷冷道：“他拚著氣機逆流，暫時摒棄痛覺，強行封住了傷口血脈，但這樣等同自廢武功，即便能活下去，一輩子也廢了。”

  意思是還能活？

  蕭淩妖吃驚不小，不由感慨武人之強，普通人若是經曆斷去雙臂之痛，根本沒可能自救，必定會在無盡痛苦中流血而死。

  說出“真境”之後，董宣大喘幾口氣，再沒吐出一個字，興許是不能說，又興許是不想說，打量那張灰敗的臉，蕭淩妖能清晰感受到董宣如今的絕望，恨怨，懊惱~~

  “恨我嗎？”蕭淩妖問道。

  董宣隻冷冷斜視過來一眼，一聲不吭。

  蕭淩妖自顧自又道：“你以為葉前輩實力不複，以為葉前輩愛惜羽毛，能死中求活，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如今卻半隻腳踩進閻羅地獄，想必恨極了我吧？”

  見董宣始終緊咬牙關，蕭淩妖撇了撇嘴看向葉烽：“葉前輩，他這輩子真廢了？”

  “雙臂已斷，氣機盡失，真活下去，也僅僅隻能普通人，做不成武人了。”

  葉烽如此篤定，蕭淩妖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道：“我想讓他活下去。”

  “為何？！”

  唐懷真不可置信叫道，“讓他活下去？你知道他殺了多少人嗎？他是董宣，董臥虎啊！段兄，你也看到段兄慘狀了吧！段兄屍骨未寒，你卻要放過他？！蕭兄弟，蕭淩妖！你究竟在想什麽！蕭淩妖！”

  唐懷真臉色漲紅，邊叫邊衝過來，眼看要出手置董宣於死地，葉烽皺了皺眉，側身讓過時橫刀在唐懷真後背一拍，唐懷真氣機受製，便斜斜軟倒下去，隻能眼睜睜看著蕭淩妖蹲在董宣身邊，麵無表情——

  “人是我引出來的，由我處置。”

  蕭淩妖收回唐懷真身上的視線，俯視著董宣，“你身為繡衣酷吏，想必親眼見過很多人死去吧，明明看慣了死亡，你的眼神卻告訴我你相當怕死，哪怕成了如今這副模樣，你仍舊想活下去，很巧，我也認為好死不如賴活著，哪怕做個普通人，總好過做那一堆慢慢腐爛的肉。”

  隨著蕭淩妖的聲音，董宣冰冷獨眼中浮現幾縷掙紮，良久，才從喉嚨裏憋出嘶啞聲音：“你~~你要什麽？”

  “聰明，知道我有條件，我的條件很簡單~~”說著，蕭淩妖俯身湊到董宣耳邊——

  “我要你，替我向杜小柔問個好。”

  “還有段流水。”

  “還有杜三爺。”

  “也別忘了杜夫人。”

  “杜小虎~~”

  “劉管事~~”

  葉烽和唐懷真瞠目結舌，眼睜睜看著那個瘦削少年雙手反握匕首，每說出一個名字，便重重往董宣身上刺一下。

  一下，一下，節奏均勻有力。

  而董宣，在蕭淩妖說出杜小柔三個字時喉嚨已被劃破，渾身不住哆嗦抽搐，隻能發出赫赫的破風箱聲。

  秋風中，整整三十七個名字說完，董宣雙腿蹬直，顫了顫，再無動靜。

  蕭淩妖直起身，沒有拔出那柄最終留在董宣心口的匕首，手上臉上俱是沾滿鮮血，隻回頭笑笑，仿佛方才僅僅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到底是習過武的，皮糙肉厚，手都使麻了。”

  剛給了董宣希望，轉眼就將其推向死亡，這番心境大起大落，無異於天底下最酷烈的刑罰！

  葉烽和唐懷真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瘦削少年，心中同時浮出兩個字——

  魔鬼！

  ~~

  陵江城。

  作為荊州第二大水運城市，行商南來北往，陵江城的繁華不輸長沙城多少。

  陵江城南，長江之畔，兩艘小舟緩緩並行，融入山水一色。

  靠江心的小舟舟頭，唐懷真綁著喪事用的白頭巾，傾倒懷中緊抱已久瓷罐，高聲道：“送段兄！”

  一大蓬黑灰從瓷罐中倒出，蒙在江麵，隨即被江水浸濕，緩緩下沉。

  殺死董宣後，蕭淩妖三人和替段流水收斂屍骨的秦滄滄再度匯合，唐懷真如今正在應段流水生前托付，將其屍骨焚燒成灰，撒入長江之中。

  另一艘小舟舟頭，蕭淩妖肅立看著這一幕，與葉烽同時一揖。

  “送段兄。”

  “送段小友。”

  咕咚~

  唐懷真將空空瓷罐沉進江底，愣了下，頓時涕淚橫流，泣不成聲，秦滄滄知道他和段流水兄弟情深，也不安慰，隻在旁伴著。

  天上，段流水那兩頭海東青，在親眼看著骨灰入江後哀鳴片刻，便消失在天空，看方向，似乎要飛回遼東。

  葉烽明明眼神沉痛，卻故作灑脫道：“常人都講究入土為安，段小友生為青峰，死入江海，山水皆占了，心高誌遠，葉某遠遠不及。”

  蕭淩妖沒有應和，隻看著海東青遠去的方向愣愣出神。

  自從昨日裏三十七下刺死董宣之後，蕭淩妖頻頻陷入這種狀態。

  因為大仇得報？

  不，是看到了道阻且長。

  董宣身為繡衣中的三大酷吏，並不以實力見長，八千繡衣，董宣僅僅是其中一員，是十三執符之首、那位天下第一的洪靜忠手底下一條狗，單論地位，甚至還比不上被葉烽絞殺的八駿。

  胸口繡三劍銜尾，即為高階執劍，繡衣中又有多少和董宣實力相仿的高階執劍，蕭淩妖不願想，也不敢想。

  僅僅殺死一個董宣，幾乎耗盡了蕭淩妖的布置和心計，葉沉傷，段流水死，最後還是依托口口裸的力量，靠著葉烽的刀才能葬送那頭臥虎。

  窺見繡衣恐怖勢力的冰山一角，蕭淩妖心知自己人力微輕，已經迫不及待想踏上武道之途，成為上三品的高手，入極境，真境，殺他個天昏地暗。

  但是，夢呢？

  蕭淩妖有些彷徨，從夢見葉沉的身影至今，他雖然不少做過夢，但無一例外和七殺沒有任何關聯，杜三爺信誓旦旦說過，喝血入夢會出現不同尋常的東西，什麽昔日南詔秘聞，拜月教絕跡於世的武學秘典~~

  難道真如齊霜霜葉沉葉烽他們這些見多識廣的江湖人說的一樣，喝血入夢太過玄奇，都是假的？

  那為何又會提前夢見葉沉？

  迷霧重重，黑天沉沉。

  蕭淩妖越想越煩悶，忽然意識到自己當著杜三爺麵說出大胤兩字時的樣子肯定十分可笑，看哪，連擺在眼前謎團都解不開，哪來底氣去麵對繡衣，麵對那位天下第一，麵對攝政王？

  “你的心在動搖。”

  蕭淩妖一愣，循聲看過去，就見葉烽遙望江麵目不斜視，蒼老嘴唇上下翕動：“收回仰視絕望的眼吧，你還年輕，未來有著無盡的可能，這便是你日後掀翻這片天的底氣，武道沒有一蹴而就的捷徑，即便那位雄踞半甲子天下第一的洪執符，也曾籍籍無名了四十多年，你要做唯有腳踏實地，不要去懷疑自己。”

  這幾句話便如醍醐灌頂，蕭淩妖瞬間清醒，恭恭敬敬拱手道：“多謝葉前輩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