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聲踩踏腐葉的腳步猶如驚雷，炸響在唐懷真腦海。

  一步一步，揉碎了唐懷真期冀的沙沙聲中，光頭無眉的獨眼漢子自明暗交界的樹影裏出現。

  那漢子手提刀與鉤，咧開嘴殘忍一笑時，牽動著左臉紅肉翻滾的可怖傷疤——

  “我董宣，來赴約了！”

  人逢絕境，心思總是多如紛繁細雨，說眨眼間輾轉千百念頭也不為過。

  蕭淩妖獨角戲的短短幾段話，董宣心潮起起伏伏，最終在葉烽那一句作保後塵埃落定，定格在錯愕之後的狂喜。

  葉烽！

  真的是葉烽！

  不是黎沉秋，是葉烽！

  推開重重眼障，林邊三人進入視線時，董宣笑的極為開心，當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同時又懊悔早知不該嚇得肝膽欲裂狂逃一日，日後說出去，平白落人笑柄。

  立於林外的垂垂老者，就是葉烽啊，那個衰朽的極境武者，二十年前就應該死去的極境武者，苟延殘喘至今，氣血衰敗風燭殘年，即便正麵遇上了，董宣雖不能言勝，但逃命毫無問題，況且葉烽居然還帶著兩個聊勝於無的拖油瓶，人老心昏，莫非真以為他大刀葉烽尚在壯年不成？

  董宣於林邊二十丈站定，直接略過蕭淩妖看向那個佝僂身影，拱手獰笑道：“見過葉總鏢頭。”

  葉烽縮手入袖，眼觀鼻鼻觀心，並不理睬董宣，他不提刀時氣勢全無，僅僅一名衰朽老者，根本看不出任何高手風範。

  董宣也不生氣，笑道：“這場單挑之約，有勞葉總鏢頭見證了。”

  人的名樹的影，由於二十年前那場單刀四千裏的大追殺，葉烽在江湖上的名頭遠比當今江湖任何一人都要管用，再加上其極具人格魅力的不世風采，董宣久居繡衣高位，早聽過有好幾位高階執劍在追捕過程中被葉烽風采折服，惺惺相惜，從追殺者變成協助者，幫助葉烽逃離繡衣追捕，這才導致二十年間葉烽始終逍遙法外。

  董宣敢現身，四成是因為來人是衰朽的老者葉烽，他有十足把握能夠脫身，另外六成則是因為葉烽以萬通鏢局葉總鏢頭的名義作保，可以說當今天下，再沒有哪個人敢自承比葉烽更符合一言九鼎四字，黎沉秋不行，天下第一的洪大人不行，攝政王重征也不行。

  此時蕭淩妖也於林外二十丈站定，董宣這才眯起獨眼，打量起少年瘦削無力的身軀：“又見麵了，石潭鎮裏承蒙照顧，沒齒難忘。”

  石潭鎮那場爆炸，鬼門關外走的一遭，不止令董宣在執法大人麵前大損顏麵，同時還失去了左眼，如今新傷初愈，董宣左半邊臉疤痕累累，真如惡鬼一般。

  蕭淩妖一臉平靜：“分內之事。”

  董宣死死盯著蕭淩妖的臉，想從蕭淩妖臉上看出點什麽，但董宣越看越覺疑惑，麵對他這樣一位二品小宗師，區區普通人的蕭淩妖為何能夠如此平靜？

  忽然，董宣眼角餘光捕捉到一線微不可查的光澤，腦海中記憶頓時如雪花紛飛。

  那場猝不及防的爆炸，杉木林中的杜三，兩名被絞殺的手下，樹身古怪的細痕~~

  再看葉烽雖然在旁立著，但始終擰眉注視蕭淩妖，凝重，憂心，種種顯而易見的情緒袒露無餘。

  原來如此。

  年少的不知天高地厚，而年老的，想讓其見識見識何為天高地厚~~

  也就是說，自己亡命奔逃一日，到頭來竟成了少年人的磨刀石？

  董宣自嘲一笑：“葉前輩如此看重後輩，我董宣不計前嫌，必定手下留情，不會取他性命。”

  見葉烽依舊不搭理自己，董宣扣指敲了敲飛羽刀刀身，金鐵聲陣陣，透過層層樹影籠住蕭淩妖：“蕭淩妖吧？我該何時出刀？”

  “自便。”

  “好一個自便，後生可畏。”

  董宣臉瞬間陰沉下來，被一個身無氣機的普通人如此看不起，他這也是破天荒頭一遭，話音一落，他便迆然抬腿前行，一刀一鉤於身前交抵，雙兵摩擦，劃拉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響。

  瞬間，唐懷真後背冷汗便沁了出來，明明知道董宣針對的不是自己，但看著從光影交替間由遠及近的猙獰臉龐，那一陣陣刺耳聲響如同九幽魔音，使得唐懷真心神為之所懾，滿腦子都是驚懼和深深無力。勝不了的！

  萬分之一的勝機都沒有！

  別說三刀，蕭淩妖一刀都不可能接下！

  鋪天蓋地的殺意趨近，唐懷真雙腿僵直沉重如灌了鉛，喉嚨也似被火炭灼燒無法出聲，腦海裏念頭紛繁，俱化為驚慌失措，眼中恍若看到了接下來的後續——

  全都完了！

  段流水看走眼，白死了！

  蕭淩妖也會死在董宣刀下！

  葉烽礙於約定隻能放董宣一日，之後會在陵江城外硬撼胤軍，以一個悲壯英雄式的死法結束一切！

  他唐懷真，將麵對繡衣追捕惶惶不可終日，最後被這片慘暗的天毫無懸念碾碎！

  大胤江湖，最終還是那個一潭死水的江湖！

  不甘心！不甘心！

  嗡~~~

  不同尋常的聲音打破寂靜，稍稍擾亂了唐懷真絕望心緒，隻是再循聲看一眼，唐懷真心中最後一絲虛無縹緲的期冀被無情揉碎，便真是心如死灰。

  董宣此時已經緩步走到樹林邊界，抬刀搭在無影絲上，刀身輕拍，又是一陣嗡聲長吟。

  那張惡鬼般的猙獰臉孔玩味勾笑：“這便是你的殺手鐧？形同兒戲，未免太看不起董某了。”

  蕭淩妖仍僵立原地，保持著林外二十丈的位置，似平靜，更似不敢動彈。

  董宣滿眼看破微末伎倆的得意，果斷揚刀豎斬，喝道：“一刀！”

  短暫而急促的嗡鳴伴隨著兩邊樹身驟然嵌進去的細痕，蕭淩妖曾經用以殺死兩名下三品武人的無影絲盡數繃斷。

  無影絲雖然比尋常刀劍鋒利，但所謂的尋常刀劍並不包括飛羽刀。

  繡衣成建製至今三十年有餘，從籍籍無名到橫壓江湖朝堂，仗之為標誌的飛羽刀也隨其更新迭代，到如今已出現過整整七代飛羽刀，一代更比一代適合殺人，這第七代的飛羽刀無論材質還是鑄造工藝都堪稱上乘，雖不在寶刀之列，也不遠矣。

  董宣一刀破去無影絲，於樹林邊緣兩樹之間站定：“還有兩刀，你現在認輸還來得及，看在葉總鏢頭的麵子上，我可以不出餘下兩刀，此約就此揭過，明日今時，我們陵江城見。”

  殺手鐧被破，蕭淩妖卻隻是平靜如初道：“不用相讓，我後招多的是，餘下兩刀你盡管來，你堂堂臥虎，不會嚇得提不動刀吧。”

  “大言不慚！”董宣手背青筋暴凸，羞怒交加。

  話雖如此，可董宣卻沒有輕易出林，獨眼四下兜轉，試圖找出除無影絲外的其他布置。

  在石潭鎮吃過一次虧，董宣了解蕭淩妖狡猾，倒沒有相信蕭淩妖真會隻設下無影絲一道陷阱，但無論目光如何逡巡，都找不到其他陷阱的蛛絲馬跡。

  此處地域空曠，蕭淩妖三人到來的時間沒有多久，按道理來說根本無法布置出什麽可以對付二品小宗師的陷阱，那麽~~

  董宣獨眼直勾勾向前打量。

  隻剩一種可能，陷阱在那小子自己身上！

  用毒嗎？

  還是類似之前的爆炸？

  又或者其他可以傷到二品小宗師的暗器？

  見董宣逡巡不前，最終目光定格過來，蕭淩妖瞬間猜到他在想什麽，啞然失笑，兀自搖頭道：“可惜可惜，果然是隻沒膽虎，現在就算我大發慈悲讓你出刀，你也出不了刀了，葉前輩，二十丈夠了嗎？”

  董宣霍然色變，轉身就逃。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但葉烽“夠了”兩個字也快，那柄雪亮關刀更快！

  唐懷真瞠目結舌，尚未消化完眼前的變化，就見地上多出一蓬斑駁血跡之後，董宣葉烽一前一後，閃電般沒入林中。緊接著林子裏便有怒號聲伴著金鐵交擊聲，自近向遠的，間歇有十餘棵大樹隆隆傾倒，砸起成片成片棲息的飛鳥。

  “這~~這~~”

  唐懷真心生荒唐之感，喃喃著不知該說什麽。

  葉前輩不是負責見證單挑之約嗎，怎麽可以出刀偷襲，置享譽江湖的名聲於不顧？

  那提刀追出去佝僂身影，真是自己從小仰慕的葉烽？忠肝義膽的大刀葉烽？頂天立地的葉總鏢頭？

  唐懷真隻覺心中那座遙不可及的高山轟然崩塌了，甚至激起磅礴煙塵，給他不知所措的心蒙上一層永遠驅不開的陰霾。

  蕭淩妖聰慧異常，看唐懷真一眼就猜到其心思，那種失魂落魄如喪考妣的表情，和小校場裏聽到葉烽說兵行詭道時並無二致，隻是更強烈數倍。

  “咳~~”身為始作俑者，蕭淩妖覺得自己有義務安慰一下，“唐兄在顧慮葉前輩的名聲？”

  唐懷真不說話，隻如深閨怨婦般哀怨地看了過來。

  蕭淩妖毛骨悚然，連忙別過臉自顧自說道：“依我之見，名聲二字，傳出去別人聽得到，才叫名聲，聽不到，便什麽都不是了，我和葉前輩聯手詐了董宣，董宣一死，此地之事便隻有你知我知葉前輩知，我肯定不會說，葉前輩也不會透露~~”

  說著，蕭淩妖便和唐懷真對上眼神，一臉的循循善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