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主人們愈發大膽，以蕭淩妖三人的目力，已經能靠眼角餘光捕捉到小校場裏四下亂竄的灰影，但三品高手於他們而言已如天人，能見著灰影，卻始終看不清來人真容。

  立於小校場中央的葉烽霍然睜眼，眼裏精光爆閃：“人不人畜不畜，裝神弄鬼！”

  滿院灰影之中，葉烽老當益壯，橫刀在手。

  瞬間，小校場裏橫七豎八的腐朽兵器同時一震，似被正中大刀刀威所懾。

  葉烽出刀，一刀豎斬，斬向左側虛空。

  原本那處空無一人，可偏偏大刀落下時，有一條灰影竟似主動湊到刀下一般，匪夷所思。

  刀光過處，風靜雲止。

  那條灰影自天靈蓋至胯骨，陡然分成兩截，不等血肉潑灑，葉烽擰著大刀順勢橫揮，刀鋒將至之處，又有兩條灰影似主動湊到了刀鋒前。

  眼看著即將被一刀橫斷，那兩條灰影驚得魂飛魄散，於千鈞一發之際旋身飛退，腰間堪堪擦著刀尖，竟險之又險避過了這一刀。

  然而下一刻，兩條灰影後方的院牆倏然凹陷，印出一條長達兩丈的刀痕。

  “刀氣！”

  “極境！”

  絕望聲音響起，兩條灰影於飛退中橫著分為四截。

  小校場上，餘下四條亂竄的灰影幾乎同時一滯。

  緊接著，兩條灰影順著刀光冒死衝向葉烽後方，似乎想挾持蕭淩妖三人，而另外兩條灰影分頭飛退，一人直奔院牆，一人竄向大門。

  然而他們跑的再快也沒有葉烽的刀快，蕭淩妖眼前一片雪白，根本看不清葉烽如何出刀，迎麵而來的兩條灰影便被斜斜劈成兩截。

  鮮血潑麵，蕭淩妖不閃不避

  再看最後兩條灰影方向，院牆下，大門前，灰影衝勢不止，卻於奔跑中身首分離，一具無頭身撞碎院牆，一具無頭身砸破大門。

  蕭淩妖毛骨悚然，用力擠了擠眼，才看到四周院牆不知何時添了十七八道長長的刀痕，遠不是區區九尺關刀能夠到的地方。

  小校場上淒慘屍首遍布，周圍院牆隆隆倒塌，蕭淩妖腦海裏隻回響著兩個字——極境！

  刀氣縱橫，瞬殺七人，這便是極境高手？百聞不如一見，果然~~

  “收發自如，葉前輩，你回歸真境了？”

  唐懷真喜不自禁，蕭淩妖不由愣了：“真境？”

  “真境真境，自然是返璞歸真之境~~”

  唐懷真跟蕭淩妖四目相對片刻，便拈起折扇一敲腦袋，恍然道，“蕭兄弟，我們相處六日，似乎從未與你講過武人品級？尋常武人下三品鍛身，中三品養氣，上三品則是蘊意，上三品再往上，蘊意走到盡頭，那就成了極意。

  一旦初窺極意，人兵合一，意味著自身武學登峰造極，能使出常人無法想象的極境招式，好比你說過的林落微一劍化水龍，如果我猜的沒錯，那招應當是衡山瀟湘八劍中的極境招式瀟湘夜雨，但極境並非武學終點，繼續往上，便是我所知道的真境。

  極境招式往往消耗極大，很難頻繁出招，同時有著一發而不可收的破綻，一般都是作為極境高手的殺手鐧來用，而真境是極境之極，領悟真境，便意味著深入理解了自身武學本質，能將極境招式拆解成最原始的狀態。

  你看葉前輩那刀，用刀無非劈、砍、崩、撩、格、攪、壓等等手段，葉前輩每一刀皆稱得上極境招式，但並非和真正的極境招式那般一發而不可收，與殺手鐧般的極境招式相比，葉前輩用的每一刀等同於分解後的小極境招式，收發自如，變數無窮，是人禦刀的極致。”

  唐懷真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越說聲音越高亢，足見他內心激動。

  “原來如此~~”蕭淩妖喃喃自語，想了想又問，“再往上呢？”

  葉烽接過話：“再往上，便不是人禦刀了，你如今八脈貫通，正是沉下心夯實基礎的時刻，切勿好高騖遠~~”

  說著，他撫須追憶道，“你隻需知道真境之上，天下唯有寥寥幾人而已，那位天下第一的洪靜忠便是其一，三入龍城的黎沉秋應當也是，隻可惜他接連戰敗，劍心碎裂，能不能保住境界還兩說，至於其他人，南詔月神和西虞的光明聖皇帝已死，一位劍道奇才於太白山枯坐參劍，終身不會下山，一位在北幽騎龍，始終覬覦我大胤十三州山河~~”

  葉烽忽然長歎，“天下英雄何其之多，葉某卻執迷不悟，以至於耽誤了江湖整整二十年，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

  蕭淩妖三人麵麵相覷，二十年是是非非，其實遠不是葉烽一句耽誤就能囊括的，的確有許多人因為看著葉烽逃亡，覺得連一刀四千裏的葉總鏢頭都無力對抗繡衣，更不敢露頭，但也有人由於葉烽那一鏢而激出血性，抗訴這昏昏無日的世道，段家那對姐弟，不正是距離他們最近的明證嗎？

  小校場裏沉寂許久，外邊漸漸有了人聲，顯然，院牆坍塌的動靜已經引起附近人注意。

  葉烽從自怨自艾的情緒裏回神，看著蕭淩妖說道：“葉某尋找七殺，是想死時前再與小世子見上一麵，看來此事無望了~~孩子，你自認七殺，無論如何都跟七殺脫不開關係，在撕開這片天之前，千萬別死啊~~”

  蕭淩妖鄭重點頭。

  葉烽欣慰大笑，於殘垣斷壁、一地血屍中拖刀前行——

  “走，與我橫刀立馬，戰襄陽！”

  ~~

  襄陽城頭，號角長鳴。

  長街上，原本好整以暇的襄陽城守軍收到信號，稍稍亂了一瞬，便潮水般後退，讓開一條出城的道。

  葉烽提著刀，與城頭中年文士遙遙對視，突然自嘲一笑，對身邊的蕭淩妖三人道：“那位何刺史倒是愛兵如子，也見過大場麵，知道我命不久矣，犯不著送些人命與我陪葬~~”

  於小校場殺死八駿之後，葉烽又帶著蕭淩妖三人一刀削平了襄陽刺史府旁的繡衣駐事處，頓時驚動滿城守軍，但襄陽城守軍始終圍而不攻，最後還收兵讓道，著實讓蕭淩妖充分見識了真境高手的威懾力。

  以唐懷真的話來說，武者最忌諱在寬闊平地上和軍隊作戰，四麵八方攻擊如潮，又缺乏換氣間隙，很難施展開手腳，而軍隊最忌諱和武者進行巷戰，街道複雜的城中，武者既能飛簷走壁，又不需要考慮攻城弩那種強大器械的威脅，殺人如魚得水，若是真境的葉烽在城裏殺開了，襄陽城今日必定血流成河。

  “走，我們出城。”葉烽一馬當先走在前頭。

  沒法大開殺戒，葉烽也沒有多少意興闌珊的表情，他與繡衣作對，與攝政王作對，卻從來不願和守土護疆的大胤將士廝殺。

  蕭淩妖亦步亦趨跟上，警惕地望著城頭。

  一旦出城，豈不就暴露在平地了？那時守軍占據地利，保不準會發兵再打吧~~

  蕭淩妖猶豫片刻，剛想出聲提醒，忽然肩頭一重，早注意著蕭淩妖眼神的唐懷真搭手過來說道：“放心蕭兄弟，我明白你想說什麽，何東君堂堂一州刺史，不至於如此反複。”

  “正是。”葉烽笑眯眯回頭，“前夜裏貪喝他幾杯小酒，也就給他編排了兩句，大方的很，不信你們看~~”

  說著，葉烽於城樓下仰頭，高聲道：“刺史大人愛兵如子，不願為難葉某，葉某佩服，既然放我們出城，何不再贈幾匹快馬，也好讓葉某早點滾出刺史大人視線？”

  城頭頓時一陣騷動，幾乎所有將士都對葉烽的得寸進尺怒容相向。

  那位中年文士樣的何刺史顯然也沒料到此事，猶豫了片刻，問道：“葉前輩要幾匹？”

  “我們四人，自然需要四匹。”

  何東君一口答應：“可以。”

  “等等~~”葉烽頓了頓，反悔道，“八匹吧，一人兩匹輪換，腳程得快些。”

  城頭又是一陣騷動，那位荊州刺史何東君麵不改色，回道：“可以。”

  葉烽聳了聳肩，側頭對蕭淩妖道：“看吧，確實很大氣。”

  “不過~~”城頭忽然話鋒一轉，何東君朗聲笑道，“老前輩高風亮節，想必不願輕易占人便宜，這樣吧，您讓我射一箭，我便送您一匹千裏良駒，如何？”

  葉烽愣了下，哈哈大笑：“好一個荊州刺史，有意思，一箭一匹，葉某換了！”

  那位主掌一州政務的何刺史點點頭，破天荒露出一絲笑意——

  “來人，上摧城弩。”

  “那些個讀書人各個都跟人精似的，官當得越大越最缺心眼，怎麽也不肯輕易吃虧，嘶~~”

  葉烽數落著，身子忽然一陣搖晃，險些墜下馬。

  “葉前輩！”

  “前輩！”

  唐懷真和秦滄滄大驚失色。

  “無妨無妨~~”葉烽擺擺手坐正，回望襄陽方向。

  人影綽綽的巍峨城樓漸遠，城門大大方方洞開著，沒有任何動靜。

  這位已經年過花甲的老人忽然咧開嘴，頑童般嘿嘿一笑：“刺史大人放我出城，又大方奉上良駒，我也不能讓他難做，接了八箭，總要裝出點受傷的樣子，否則什麽事兒都沒有，刺史大人臉色會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