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錘過後，請刀結束，新刀刀胚最終承載了舊刀七成半的殺氣。

  七成半看似不圓滿，實則已經完全足夠了，舊刀二十年前的凶焰足以讓最巔峰時的葉烽直麵那位天下第一，如今又過二十年，關刀凶焰見漲，讓當年的葉烽來使也不見得能發揮出七成半的殺氣，因此這七成半的新刀，綽綽有餘了。

  唐懷真熱淚盈眶，清楚地意識到在催促蕭淩妖落錘時，那位老人身體起了常人無法理解的變化，刀成之後，他已經不是風燭殘年的葉老兒，而是一刀能行四千裏的大刀葉烽。

  磅礴氣機如大江奔湧，區區佝僂身體中蘊藏著令人驚懼的力量，千真萬確，昔日立於江湖頂點、斬下天下第一鏢美譽的葉總鏢頭，真的回來了。

  與唐懷真截然不同，刀九麵容悲戚，看著暈倒在地的蕭淩妖欲言又止，片刻後，所有情緒化為一聲歎息，自顧自鉗起刀胚轉身磨刀。

  “兩個不惜命的，我刀九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不虛此行了。”

  刀九摁著刀在青石上狠狠一抹，炭黑刀身頓時顯露一條雪亮長痕。

  忽然，一條曼妙身影衝進屋內，聲音裏滿是不可置信：“臭老頭子，你不要命了？！”

  葉沉絕美麵容上透著一股發自心底的驚惶，她寧可守著那個風燭殘年的葉老兒，也不願看到如今神完氣足的葉烽。

  至少，葉老兒能比葉烽多活個三五年啊~~

  如今大刀折盡江湖的巔峰氣象一顯，葉老兒榨幹了餘命去變成葉烽，同回光返照無異，一旦從巔峰狀態跌落下去，她便成孤家寡人，這世上再也沒有至親。

  然而葉沉驚惶了短短一瞬，看著那個滿臉歉意卻眼神無悔的老人，心底頓時湧起難以言喻的悲憤——

  他怎麽敢狠下心去死，怎麽敢拋下自己，一個人去死？

  這世上誰都可以去死，唯有他不能啊，二十年，將身邊人一個個拖進深淵，到頭來卻辜負所有人，輕輕鬆鬆赴死，天底下哪有這般便宜的事?

  但是無論葉沉如何去想如何去怨，事情已成定局，來不及了~~

  “不要命便不要命吧，你去做你的葉烽，立你的江湖~~”

  不等任何解釋，葉沉抿著唇沉聲道，“什麽都別和我說，我也什麽都不想聽，您老人家從今往後愛死哪死哪去，千萬要死到我看不到的地方，這輩子我就當沒你這個祖父。”

  倩影一轉，葉沉決絕離開，走出一道門，越過一道牆，不知去向。

  屋內鴉雀無聲。

  葉沉一來一去，葉烽便如做錯事的孩子，想留她卻不敢出聲，氣勢回落，一瞬間，這位頂天立地的葉總鏢頭似乎蒼老了幾分，又向先前那個耄耋老人趨近。

  刀九連忙安慰：“葉叔你別往心裏去，葉沉就這脾氣~~”

  “我知道，是我對不住她，我拖累了萬通鏢局，拖累了她的爹娘，如今又要叫她一人獨活於世~~”

  自古忠孝難兩全，對葉烽而言，家和江湖同樣難以兩全。

  當年身為總鏢頭的他提刀接下那趟鏢，給盛極一時的萬通鏢局帶來了滅頂之災。

  逃避繡衣追殺的二十年間，一位位與他共同創立鏢局的老人，一張張他親手訓誡過的年輕麵孔，都在眼前一一冷去，其中便有他的妻子，三個兒子，葉沉母親~~

  他頓時意識到當年那一鏢帶給他二十年美譽，二十年逃亡，最後什麽都沒剩下，如今他也離死不遠，這一走，世間便隻剩下一個擁有前半生淒慘記憶的葉沉。

  “人老了難免多愁善感，在小輩麵前都拾輟不住，唉~~”葉烽笑著抹去眼角淚痕，麵容由悲戚漸漸轉為堅毅，“小九，刀成還要多久？”

  “半個時辰。”葉烽單手抓起昏迷的蕭淩妖，小心渡入內氣，後者悶哼一聲，悠悠醒轉。

  “先與我說說你的事吧，我讓葉沉去請七殺，她把你帶來了，想必你和七殺有所瓜葛，孩子，告訴我一切，關於你和七殺的一切。”

  “七殺~~”腦海裏又勾出不好的回憶，蕭淩妖頭疼欲裂，拍了好幾下額頭才勉強保持清醒——

  “也沒多少可以說的，我便是七殺，新任七殺~~”

  這幾句一說出，屋內所有人瞬間變了臉色。

  “真是，磨個刀都不讓人消停~~”刀九苦著臉，提起青石刀胚就往外走。

  七殺一事，他選擇不再參與。

  對繡衣而言，葉烽早已經是過去，所以刀九哪怕幫葉烽鍛刀，日後被繡衣找上門，也有自信能憑借一身鑄造技藝保全自身。

  但七殺不一樣，前有七殺碑牽出南詔拜月可能死灰複燃的星火，後有黎沉秋自行坦誠七殺身份，七殺一案，絕對屬於繡衣最重視的存在，刀九完全沒必要、也不願意蹚進這趟渾水。

  唐懷真和秦滄滄選擇留下來，他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先前相處六日，蕭淩妖說過幾次石潭鎮的事，可語焉不詳，並未提到新任七殺的身份。

  蕭淩妖麵朝三人，把石潭鎮的事、關於七殺的事一一道來。

  “血?拜月教竟然有這等匪夷所思的秘術嗎?”

  聽到喝血入夢，葉烽跟所有聽過此事的人反應一樣，都是不敢相信，“當年送小世子入南詔，我有幸拜會過拜月教那位仙人一般的月神，也因此見識了教中不少奇異秘術，但那些秘術皆如武學般有跡可循，合乎常理，從未見到有喝血入夢這般詭異的秘術，蹊蹺，此事甚是蹊蹺~~”

  葉烽隻說蹊蹺，悉心推敲著此事合理與否，他不敢相信的是喝血入夢一事，並非不相信蕭淩妖，葉烽如今拚盡餘命換回短暫巔峰，但凡蕭淩妖有一絲撒謊心虛的跡象，在他這等強者眼裏必定無所遁形。

  可惜即便蕭淩妖將一切和盤托出，能用上的信息太少，葉烽苦思不解，隻得叮囑道：“孩子，有些事哪怕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也一定記得心存質疑，永遠，永遠不要對這個世界放鬆警惕。”

  蕭淩妖鄭重點頭。

  三人成虎，質疑喝血入夢的人一多，蕭淩妖雖說切實體會過一次入夢，卻也不禁開始動搖，直覺上認為哪裏遺漏了什麽要點，但他和葉烽一樣，能想到的信息太少，苦思過後，依舊不解。

  眼見沒什麽可問的，葉烽又問起唐懷真秦滄滄的來意，同時也從唐懷真口中獲悉了段家姐弟一事，葉烽沉默許久，才歎道：“看來這段黃泉路，我走的不會寂寞~~”

  “成了！”

  刀九提著一柄雪亮的關刀進屋。

  與先前那柄融在火裏的一樣，九尺長，八尺闊，葉烽掂了掂，重量也分毫不差。

  葉烽愛不釋手，笑道：“你們刀家人的手藝，給再多的讚譽也不嫌多。”

  “葉叔抬愛了。”刀九由衷笑道，這柄刀材質雖然比不上他以前鑄造過那些位列名刀榜的刀，但殺氣之盛，絕對生平僅見，能通過請刀術鑄出這把刀，刀九在鑄刀一途上也受益匪淺。

  “小九，還有一件事得拜托你~~”

  葉烽一出口，刀九就先知先覺般回道：“葉叔放心，先前葉沉叫我檢視名門時我偷偷塗了些青蚨母血，我這就去追她。”

  傳說青蚨生子，母與子分離後無論相隔多遠都會聚回一處，江湖上一種廣為人知的青蚨追蹤術，便是利用了子母青蚨之間的感應，刀九顯然也會這一手。

  葉烽鄭重一揖道：“有勞了。”

  刀九點點頭：“保重。”隨即摸出懷中玉盒，放飛了一隻青蚨，兔起鶻落，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秘刀匠便跟著那隻青蚨消失在院牆外。

  葉烽目送刀九離去後，示意蕭淩妖三人跟著，拖刀慢慢走回校場：“本以為我藏得夠隱秘，如今看來頗為自欺欺人，方才八駿其二窺伺，躲槐樹裏那人被我斬殺，餘下一人想必是去搬救兵了~~”

  八駿？

  蕭淩妖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先前沒機會問，現在看葉烽立在校場，似乎一時半會沒有走的意思，忍不住開口問道：“前輩，八駿是什麽？”

  “洪靜忠手底下的執劍新血，各個出身名門大派，年紀輕輕便踏入三品之境，分明前途無量，卻偏要去取畜生的名，跪的好，跪的好哇！”

  冷笑中，葉烽橫揮一刀，院角那棵老槐樹轟然倒塌，露出早已冷掉的兩截身軀。

  從火服！

  看著那一襲熟悉的灰衣，蕭淩妖不自覺握緊拳頭，眼中恨意一閃而過。

  葉烽手腕一抖，用刀尖自槐樹裏挑出一塊帶血腰牌，瞅了眼譏笑道：“照夜白，好一頭西域名駒。”

  說完，葉烽氣息一斂，瞬間又變成了那個風燭殘年的佝僂老人。

  唐懷真大驚：“前輩！”

  “噓，放心，我好的很。”

  葉烽嘴一咧，露出不屬於他那個年齡的狡黠微笑，“兵行詭道，殺他們雖然不耗力氣，但我老人家時間有限，可不想空耗在跟八駿比輕功上。”

  八駿出身不同，各有所長，但他們最擅長並非自身武學，而是從洪靜忠那裏學來的輕功，八駿以馬為名，也是得自於此。

  唐懷真心領神會，不自覺瞅了蕭淩妖一眼，心想堂堂大刀葉烽耍起心眼來，和蕭兄弟倒是有幾分相像。

  院落小校場內，一人閉目拄刀，三人垂手靜立。

  不多時，小校場裏裏外外忽然同時響起馬嘶聲，大門外，槐樹後，天井裏，屋簷上，自四麵八方擠壓而至，又有人聲穿插其中，男女皆有——

  “葉老兒，這些年洪執符寬宏大量放你一條生路，你倒好，還敢明目張膽出現~~”

  “董宣那廝當真廢物，若不是我等湊巧身在襄陽，豈不得放跑你這條大魚。”

  “照夜白死的真冤，早叫他不要學那些歪門邪道，偷襲不成反倒成刀下亡魂。”

  “葉老兒，刀在手，尚能揮動否？”

  “可惜呀可惜，連明執符都要躲，大刀葉烽，好一個大刀葉烽。”

  “葉老兒，我敬你是條漢子，不如你先自己用刀寫個死字？”

  “葉老兒~~”

  “葉老兒~~”

  鋪天蓋地的人聲馬嘶聲彌漫，猶如魔音灌耳，蕭淩妖唐懷真秦滄滄三人臉色發白，捂住耳朵卻依舊能聽到陣陣聲音往腦海裏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