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晰地意識到，此時的痛並非落錘反震的痛，而是鐵錘搭住的刀胚瞬間自刀胚上湧過來的特殊力量，像一條渾身倒鉤的蟲子正順著手臂經絡正往身體方向鑽。

  殺氣！

  與葉烽相伴一生的殺氣，正在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傳遞！

  “繼續！”

  伴著刀九的嘶吼，蕭淩妖揚錘，一往無前。

  在唐懷真和秦滄滄這兩名旁觀者眼裏，屋裏的情形當真生平僅見，匪夷所思，兩人不自覺凝神屏息，大氣不敢喘一口，生怕看漏任何一個細節。

  蕭淩妖落下第一錘時，鐵砧上的刀胚隻是正常濺出火星，但爐火中的那柄舊關刀卻是前所未有地劇震，以至於握緊關刀刀柄的刀九虎口瞬間撕裂，鮮血沁上滾燙刀柄，頓時激起呲呲白煙和難聞異味，血珠還未淌下便已經幹涸了。

  而蕭淩妖每落一錘，眉間痛楚一次比一次清晰，與之相對的，火爐中關刀的震動一次比一次微弱。

  第十八錘過後，鉗住刀胚的葉烽牙關漸漸咬緊，手底刀胚開始不受控製地嗡嗡顫鳴。

  兩刀嗡鳴與落錘聲此起彼伏，真是異常獨特。

  又落七錘，蕭淩妖手掌輕輕顫抖，停頓了下，再次狠狠揮下一錘。

  關刀反抗越弱、刀胚震動越烈的奇妙過程中，自鐵錘反饋過來的殺氣一陣比一陣洶湧，無法形容的劇痛從兩條手臂鑽進胸腔，又飛速擴散至全身。

  漸漸地，蕭淩妖隻覺自己渾身都在劇痛中失去了知覺，麻木站著，麻木揮錘，到後來連腦袋都是麻木的，思緒在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中不住凝固。

  屍山血海，殘肢碎肉，絕望嘶吼~~無窮無盡的恐怖景象驚濤拍岸，瘋狂衝刷而至，他如今便像是行於暴風雨下、汪洋之中的一葉扁舟，似乎隻要一鬆懈，就會人死船翻，被恐怖吞噬，撕碎，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已請三分~~”刀九目光緊張地在關刀和刀胚之間逡巡，關刀震動雖然弱下去，但是和刀胚震動相比依舊要劇烈幾分。

  隻不過請刀一術施展後，他要做的隻是壓製住關刀震動，最為輕鬆，而葉烽和蕭淩妖則要正麵承受殺氣移駕時的衝擊，雖說葉烽鉗住刀胚鎮住了絕大部分殺氣，但一位江湖名宿四十年的積澱，流出一星半點就足夠蕭淩妖受的。

  況且葉烽如今實力連全盛時期的三成都不到，心氣低落，刀胚殺氣漸盛時，他鎮住的絕大部分便有了水分，分流向蕭淩妖的越來越強~~

  其實刀九認為三成已經夠了，他和葉烽一開始就沒奢望能請出多少殺氣，三成殺氣，輔以新刀鋒銳，完全能讓葉烽發揮出方才提舊刀的實力。

  “差不多了~~”刀九提醒道。

  在葉烽拚命壓製下，刀胚殺氣四溢，宛若實質般充斥著整間屋子，連用慣請刀術的刀九都感到心驚，而每一下錘擊，便代表著那個少年正在承受越來越盛殺氣的反噬，換作葉沉，估計已經捱到極限。

  蕭淩妖一錘重重落下，痛得眼冒金星，鼻腔隱隱有熱流湧動，聽到刀九說差不多了，明明十分想停下來，卻又是一錘落下，殺氣反噬，蕭淩妖痛到臉孔扭曲，勉強擠出聲音道：“三成~~難道不是越多越好？”

  他沒有絲毫內氣，卻對殺氣異常敏感，否則當初杜府前也不會因為兩名繡衣一絲殺意就扯謊身退，如今鐵砧上、火爐內，兩股殺氣正在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轉移，關刀殺氣還能繼續傳遞，而刀胚承載的殺氣遠遠沒到極限，若是半途而廢，總覺心有不甘，之前殺氣加身的疼痛白白承受，苦苦支撐的一切似乎也沒了意義。

  刀九皺眉：“自然越多越好，隻是~~”

  “繼續。”

  蕭淩妖隻從牙關裏迸出兩個堅決無比的字，高高揚錘，狠狠落下。

  叮！

  刀九和葉烽隔著火星對望，又是驚喜又是擔憂。

  喜的是他們沒看走眼，蕭淩妖能承受的殺氣確實比葉沉高上一籌，新刀鑄成後殺氣越盛，與之人刀相通的葉烽也將受益越多。

  憂的是蕭淩妖似乎是個比任何人都強的人物，這樣的人往往不知進退，不願讓人知道他的極限在哪裏，一旦繃不住，可能會因為超出極限的反噬傷到本身。

  又是十五錘過去，刀九說了句“四成”，隻見地上一朵朵觸目驚心的血花綻開，蕭淩妖鼻竅開始流血。

  葉烽忍不住出聲叮囑：“你要是撐不住，千萬別勉強，殺氣已經衝開你的八脈，有益不假，但物極必反，一旦超出你經脈承受的極限，必將危及性命。”

  “繼續。”

  蕭淩妖還是一句話，兩個字，四平八穩，舉錘節奏絲毫不亂。

  澎湃殺氣中，他那一葉扁舟深陷在波浪滔天的汪洋，若隱若現，時時都有沉沒之虞，卻始終沒有真正沉沒。

  唐懷真已經挺不住了，喉頭一陣腥甜，匆匆忙忙逃出門，跟早就躲在外邊的秦滄滄驚疑不定對視。

  殺氣不同於內氣，內氣主傷人，殺氣主傷神，唐懷真自認心誌堅定，但僅僅麵對屋內請出的四成殺威就已經承受不住，而這僅僅是刀胚逸散的餘波，跟身在其中正麵承受的葉烽蕭淩妖遠遠無法相比。

  他頓時意識到曾經聽過絕頂高手一眼能奪人生死的傳聞並未虛言，殺氣奪神，確實能讓普通人心膽俱裂而死，可是~~

  那個口口聲聲喊著“繼續”的少年究竟哪來的怪物？！

  “五成~~”

  屋內又傳出刀九艱澀聲響，激出五成殺氣，連身為二品小宗師的他都心驚膽戰。

  刀九鑄刀天下一絕，但平生從未用刀殺過一人，一輩子也從未請過這樣一柄刀，一柄刀承載了二十年的江湖，四十年的葉烽，堪稱刀中絕響，前無古人，也必定後無來者。

  “繼續。”

  眼角開始流血，所以蕭淩妖閉上眼，不再用眼去看，他下手一向精準，哪怕看不見，每一錘依舊不偏不倚落在原先位置。

  “六成~~”

  刀九出聲時，火爐內關刀的震動已經逐漸弱於刀胚，他雙手放開刀柄，手掌一片焦黑，卻恍若未覺，看著七竅流血的蕭淩妖怔怔出神。

  積蓄四十年的殺氣逐漸綻開獠牙，連葉烽自己都有些吃不消，六成殺氣，他勉力壓製住其中五成，受殺氣所激，衰朽身軀不住顫抖，眼前陣陣發黑，最近二十年時時處在繡衣追捕之下，他雖然沾了更多的血，但無論修為還是心氣都已經大不如前，甚至時有迷茫，倘若能夠時光逆流再麵對那一趟鏢，他未必能生出勇氣去握住那把刀，直麵四千裏血肉鋪就的路了。

  “繼續。”

  殺氣於四肢百骸流竄，猶如千刀萬剮，所以蕭淩妖讓自己沉入黑暗，不再去感受。

  葉烽沒壓住的一成殺氣，有八分加諸在他身上，兩分逸散在外，蕭淩妖能清晰感受到層次之分，但不敢生出對高山仰止的絕望，他知道一旦自己生出絕望之心，堅持到如今的堅持必定分崩離析，往後一生，或許都生不出膽氣去麵對這等殺氣。

  蕭淩妖不想，不願，也不肯傾覆在汪洋之中，哪怕他僅僅是一葉毫不起眼的小舟。

  “七成~~”

  當刀九說出這兩個字時，屋內殺氣滿溢，外邊唐懷真和秦滄滄情不自禁又退遠幾步，緊接著便聽到刀九聲音傳出，“可以了，殺氣傷神，也能傷人，你肉身凡胎，沒有內氣護身，再繼續下去會傷到髒腑，輕則落下病根，重則性命堪憂~~”

  這句話自然是對蕭淩妖說的，刀九眼光毒辣，自然能看出先前蕭淩妖七竅流血時僅僅是被殺氣刮傷經脈，而現在湧進蕭淩妖體內的殺氣已經隱隱滲入五髒六腑，相比之下，葉烽承受了絕大部分殺氣，武者之軀卻絲毫沒有受損，更多的是對神智的影響。

  “繼續。”

  蕭淩妖仍舊迸出這兩個字，揮錘的手卻不再精準，一錘砸下，陡然偏離了兩寸，幸好落點仍在鐵砧之上，沒砸出什麽大問題。

  蕭淩妖提錘調整位置，咽下喉嚨裏的血，顫聲道，“我自己身體~~自己有數，還~~能撐住五錘~~”

  刀九暗暗咂舌，心道你能撐住五錘，但另一個人不一定能撐住啊，七成殺氣侵蝕之下，葉老兒進退維穀，心神瀕臨崩潰，如今的他麵對自己從前七成殺氣都難以為繼，看來哪怕刀成，昔日大刀葉烽風采不再，實力所剩寥寥~~四成？不，三成都相當勉強。

  “小子，你不怕死嗎？”

  葉烽從打鐵開始便沒有開過口，此時終於出聲，“你如今處在生死邊緣，為何執迷不悟，硬要走那最後五步？”

  蕭淩妖顫顫巍巍揚起錘：“前輩，誰問這幾句都行，可偏偏最不應該您來問啊~~怕死？當年在生死邊緣遊走四千裏，您可曾擔心過性命？”

  葉烽渾濁老眼深陷迷茫，忽而如佛前頓悟，倏然恢複清明——“性命嗎~~原來執迷不悟的從來都是我自己，我常對自己說，這座一潭死水的江湖缺不了我，因此才拖著不死，結果倒好，拖得越久越不敢死，我怕，想來我真的變得很怕死，怕到硬生生從大刀葉烽磨成了葉老兒。

  現在看到你，我忽然想明白，或許大家始終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看到連我都不敢死，所以才化成一潭死水吧？興許我早走十幾年，隻給他們留一個二十年前的葉烽，這座江湖可能早就捅破了那層昏昏無日的天~~”

  葉烽喃喃說著，氣勢一句一升，明明身體並無變化，可是蕭淩妖眼裏仿佛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正在佝僂老兒的身上站起。

  當葉烽吐出最後一個天字，右胸塌陷處忽然鼓起，整個人頹靡掃盡，脫胎換骨，老人仍是那名老人，可精氣神煥然之盛，竟遠勝刀九這個正值壯年的精壯大漢。

  “落錘！我大刀葉烽，陪你一同走那五步！”

  嗤~~

  白氣冒起，淬火完成，滿室殺氣斂盡，與此同時，火爐內關刀刀身已經化成鐵水，殺威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