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見季長垣，要向季長垣討要說法，前方誰來引頸就戮，試圖以自身性命保全季長垣，都會得到一個“好”字。

  “慢著！”

  有個身形一閃，擋住坤靈，橫在村婦劍鋒之前。

  卻是周全安。

  他的眼睛，直勾勾落在乘風之上。

  周全安想起來了，他認得這柄劍。

  這柄劍普普通通，唯一的特點便是稍顯古樸。

  可就是這樣一柄劍，能一下逼退十餘胤軍。

  周全安猛地轉頭，盯住坤靈臉龐。

  此人名為坤靈，自稱衡山掌門二弟子，就是長沙城外，護佑七殺射死陳峰的宗師！

  周全安又去看陳峰遺孀，對上那雙明亮、堅決的眼眸，他清楚地意識到即便是自己阻礙在其麵前，阻撓她見季長垣，她也不會就此退步。

  猶豫片刻，周全安探手摁下乘風劍劍尖，道：“興許是我們弄錯了，就聽他的，先借一步說話~~”

  ~~

  衡山鎮的大宅，久違地迎來了外人。

  蕭淩妖負劍身後，看了眼熱切打量自己的青年和老刀客，頓覺事態有異。

  這兩人，自是在長沙城外見過。

  如果猜的沒錯，應是欲救陳峰的義盟之人。

  不過古怪的是，坤靈此行不止帶回這兩人，還帶進來一個懷抱女娃的村婦。

  蕭淩妖眉頭緊蹙，迎上前道：“二師兄，這是~~”

  坤靈擺擺頭，示意他別出聲，又引周全安等人往前廳走。

  然而，周全安駐足不前，與老刀客對視一眼，當先看著蕭淩妖開口道：“久聞不如見麵，在下周全安~~”

  蕭淩妖奇怪他的措辭，不及細思，抱拳道：“衡山石廩峰弟子，假鐵。”

  周全安便笑吟吟道：“堂堂七殺，何時改姓了？”

  蕭淩妖臉色急變，緊握琳琅長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沒有出手。

  同樣的，坤靈僵硬地轉過頭看了看周全安，也沒有出劍。

  蕭淩妖一臉警惕：“你認得我？”

  周全安搖搖頭，卻是那名沉默寡言的老刀客出聲了：“我認得你，當日湘水邊，我見過你，還替你把過脈，想必你是記不得的，誰能料一別多日，竟能在此重逢~~不，不對，在長沙城，你我就重逢過了。”

  蕭淩妖收了警惕，恭敬道：“前輩怎麽稱呼？”

  “義盟，申屠遠。”

  蕭淩妖苦笑，果然是義盟之人啊~~

  也就是說，坤靈和義盟搭上線了？

  可是這位自己都能看出氣機不存的普通村婦又是？

  蕭淩妖看看麵前稍顯木訥的村婦，又瞧瞧她懷裏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小女娃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四下打量，稚嫩的眉宇間，隱約有一絲熟悉感。

  心至靈犀般，蕭淩妖眼睛霍然瞪圓，脫口而出道：“你是~~陳情？！”

  小女娃撓了撓紮著衝天辮的小腦袋，茫然地看向蕭淩妖：“咿呀，你認得我？”

  她在學蕭淩妖說話。

  才四歲的陳情懵懵懂懂，聽不懂娘親和那些叔叔伯伯說的什麽，隻知道此番出來，是要去找爹爹。

  至於前幾日看到帶自己出村的灰衣人和一些奇奇怪怪服飾的人打架，她隻覺叮叮當當的有些刺耳。

  她不知道，那些倒下的人，無論再過多久也站不起來了。

  她隻知道，娘親沒什麽反應，她也就依葫蘆畫瓢，不哭不鬧，不能讓人看扁了，墮了老陳家的威風。

  不過眼下，突然出現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叫出她的名字，這讓她好奇萬分。

  迎著那雙不經世事的清澈眼眸，蕭淩妖手臂輕輕顫抖，竟有些握不住劍。

  他所害怕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甚至，如此之快，快到他一點準備也無。

  一箭射殺陳峰，蕭淩妖自認承了陳峰之意，問心無愧，哪怕受千夫所指，也斷然無悔。

  但是，蕭淩妖依舊害怕麵對陳峰家人的那一天。

  蕭淩妖從陳峰口中得知，他的夫人和女兒並不知曉江湖事，所以，蕭淩妖不知如何解釋那些身不由己的是是非非，如何解釋自己寧可背上罵名，也要親手送陳峰一程。

  不等蕭淩妖想明白，也不等他回應陳情，那名村婦已開口。

  她聲音帶著顫抖：“七殺~~長沙城送他一程，就是你？”

  她不清楚七殺的真正含義，隻是這幾日耳濡目染，終究還是從周全安那些自稱義盟的人口中弄明白，自家漢子當初趁夜出行，究竟去做何事，一生最後的時光，又是如何度過。

  那些話她不想聽，不敢聽，卻逼著自己要牢牢記住。

  其中，便有七殺之名。

  蕭淩妖聽了，頓時手足無措，隻僵硬地點了點頭。

  村婦眼中升起一陣波瀾，便抱著陳情湊上前。

  她抬手。

  蕭淩妖閉上眼。

  預想中的耳光並未落下。

  那雙粗糙又柔和的手掌輕輕撫上自己臉頰。

  “想不到你竟這般年輕，他們說，他此次出山，護過你，為此受了那季掌門一劍，而後在長沙，又死在你的手上~~”

  蕭淩妖微微睜眼，眼中的她，已淚流滿麵。

  她抹了把眼淚，又道：“你既然知道小情兒的名字，想必他和你說過許多話，他不會怪你的，我也不怪你，獨自背著這一切，很辛苦吧~~”

  說完，便收回手，摁著陳情小腦袋，向蕭淩妖頷首致謝，“夫君陳峰，勞你費心了，小情兒，謝謝哥哥。”

  “咿~~”陳情有點不情願，小拳頭一抱，“謝謝。”

  她年紀太小，即便是謝，也不知為何而謝。

  蕭淩妖死死咬著牙，有些想哭。

  麵前的她，和陳前輩是一樣溫柔的人啊，難怪當日湘水之上，陳前輩嘴邊說的最多的不是那些波瀾壯闊的江湖事，而是平平淡淡的家事。

  坤靈看著這一幕，輕歎一聲道：“尊夫屍骸我已安置過了，就在離長沙不遠的村落，你若要去，我這就帶你前往祭拜~~”

  周全安失聲道：“那日殺回長沙，原來是你？！”

  他原本還納悶，那日長沙，蕭淩妖坤靈射殺陳峰後率先逃離，自己一行人也撤走以後，卻聽聞長沙城又亂了一陣，據線報說，是有人殺進城搶走了陳峰屍身。周全安本以為是義盟中人出手了，可問遍身邊，沒有半點頭緒，不想，竟是當日坤靈去而複返，搶回了陳峰屍身。

  隻見坤靈點頭道：“那一日事出有因，並非是我想以此挾恩，夫人，當日一劍逆流湘水，摧毀尊夫氣機的，仍是我師尊季長垣，你要上衡山問罪，我~~”

  “我心裏有些亂，想先休息一會兒。”

  那村婦擺擺手，打斷了坤靈的話，又道，“你們之間，想必有很多話要說，無需顧及我。”

  說罷，她抱著陳情走到院落一角，目光越過斑駁院牆，遠遠眺望南嶽滿山煙雲。

  表情落在其餘人眼裏，說不上是木訥，還是平靜。

  周全安和申屠遠麵麵相覷，索性一齊在長廊邊坐下。

  周全安看著蕭淩妖道：“既然你自稱衡山弟子，想來，盟主也在衡山？”

  盟主，葉沉。

  在周全安和其他義盟之人心中，葉沉既然和身為七殺的蕭淩妖一起離去，自然一直結伴同行。

  這也算歪打正著吧，原本葉沉獨自上衡山，打算撇下蕭淩妖，卻不想蕭淩妖另有門路，混上了衡山，兩人又重逢一處。

  “正是，如果硬要說的話，我如今也是算義盟之人。”

  蕭淩妖尚在躊躇，不知該不該承認時，坤靈已經出聲。

  “果然~~”周全安一臉不出所料的表情。

  他不知道，這次依舊算歪打正著，當口口在長沙時就猜坤靈是義盟中人，全然沒有想到，當時的坤靈猶豫不決，尚未給葉沉回應~~

  眼下他和申屠遠經曆兩次歪打正著，下意識認為，葉沉和新任七殺關係融洽，相伴隱入衡山，還納了一位一品宗師入盟，不愧是葉烽孫女。

  想了想，周全安又問：“那~~季掌門知曉此事嗎？”

  “自然知曉，若無師尊親口下令，葉師妹身手再高，也不可能無聲無息藏在衡山。”

  周全安默默點頭。

  想不到季長垣還做了件好事，雖一劍重傷陳峰，向繡衣示好，但暗地裏藏匿起了義盟盟主葉沉，估計繡衣想破了腦袋，也算不到葉沉會藏身衡山。

  他猶豫了下，看了眼陳峰遺孀方向，沒有避諱道：“其實我更想知道，尊師重傷鶴前輩前，是否事先與鶴前輩有過會晤，存了隱藏盟主的念頭？”

  周全安的意思，是湘水那一劍，有沒有可能是陳峰和季長垣說好的，為的就是演一出戲保住葉沉，以免萬通鏢局斷了香火。

  坤靈明顯愣了下。

  這個可能，他不是沒想過，但是他相伴季長垣已久，自然知道沒這可能，季長垣會傷陳峰，僅僅隻是為了保全衡山。

  那個自前代掌門殞命後獨立支撐衡山多年，終於熬到師妹能夠獨當一麵的人，早已磨盡了當年敢於向繡衣拔劍的血性啊~~

  然而，坤靈還沒應聲，卻見周全安眨了眨眼，悄悄給自己遞眼色。

  坤靈眉峰一挑，這才恍然明白周全安的意思。

  周全安在向自己示好。

  拋出這個疑問，並非真的認為季長垣陳峰事前有所交流，而是為了在陳峰遺孀麵前給自己台階下。

  一旦此事成立，季長垣重傷陳峰，為的就是葉沉所代表的大義，而不是單純為了保全衡山自私自利，世人就再也沒有辦法指責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