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低下頭看向方山，頗有興趣道：“你師父還算看得清楚。”

  她又反問了方山一句：“你師父是不是還教過你要有一顆赤子之心，專心修煉，隻為仙道？”

  “沒錯！”方山點頭。

  “那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又與仙道有什麽關係？”

  方山沉默了。為師父複仇，與仙道有什麽關係？

  小白看著方山茫然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來：“像你這種情況，有很多人會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要讓自己念頭通達，才能修仙。”

  “看來你不是那種人。”

  “或者說，你還小，不懂得欺騙自己。”

  她指著院子裏的所有人，手指轉動了一圈，“但是他們已經長大了，他們已經學會了用謊言麻痹自己。”

  “你眼前的這些人，全部都是廢物！一群懦夫！”

  “在他們小的時候，他們的師父與他們說過同樣的話，當他們成為別人師父的時候也會說同樣的話。”

  “赤子之心，一心修仙。”

  “但是隨著他們長大，他們發現‘仙路坎坷’這四個字原來不似他們小時候想得那麽簡單。在黑暗之中，哪怕隻有一絲微弱的光明也能堪比大日。但是他們發現，仙道一途，全無光明，盡是黑暗。”

  “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沒有退路，最終沒了赤子之心。”

  “然後他們站在了原地，開始麻痹自己。琴，棋，書，畫，酒，女人，寵物，……嗬嗬……全都是他們臆想出來的，用來麻痹自己的東西。”

  “可是當他們偶爾清醒的時候，當他們麵對自己徒弟的時候，就會被自己的無能深深地刺痛！”

  “無能的人總需要一點優越感來治愈自己，來舔舐傷口。”

  “可是這種優越感哪裏來？”

  小白攤手：“從他人身上來唄～”

  她指著已經走遠的齊老，“他為什麽三句話離不開畫道？因為他隻有這點比其他人強一點。一大把年紀了，到最後，他隻有這點能耐……”

  “無論他們是否承認，欺淩弱者才是他們最喜歡做的事情。甚至為了欺淩弱者，他們還會成立各種各樣的組織，給組織裏的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最擅長的東西來劃分等級。”

  “棋有九品……”

  “嗬嗬，若他們真的像嘴上說的那樣，下棋隻是為了興趣和打磨心智。那為什麽還要分品級？”

  “為什麽低段位的人喜歡對高段位的人低身下腰？”

  “因為隻有這樣，更低段位的人才會向他們低身下腰！”

  “這就是他們優越感的來源。”

  小白的話說得很快，也很亂。方山有些聽懂了，有更多的沒有聽懂。他隻是明白了，原來不是所有修煉者的目標都是得道成仙。

  他自己也不再是了。

  他沒有什麽感慨，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

  一直以來，他都隻懂得修煉，修煉，修煉，還是修煉。

  修煉就是為了成仙。

  但是當小青山被滅，風火脈隻剩下他和周清二人，他的修煉就變了味道。

  他為了變強，為了天下無敵，為了複仇，為了重振風火脈。

  可，這與師父的教誨相違背。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不是自己應該做的，因為師父已經死了，沒有人教他該怎麽做了。

  他隻是這樣去做。

  方山沉默了。

  一直跟在方山兩人身邊沒有走遠的張千問也聽到了小白的話。少女的一番話也讓他感慨萬千，他看著眼前聲色犬馬的眾人，緩緩開口道：“世風日下，古風不存。”

  “昆侖有訓，傳道不止。”

  “可是昆侖卻發現，世人已經忘了修煉的目的是什麽，我們為什麽要修仙。”

  “到現在，這條本應刻在昆侖碑上第一條的戒律，竟沒有一個人去遵守了。”

  “錯的到底是心灰意冷的我們，還是心灰意冷的別人呢？”

  小白看了眼唏噓不已的張千問，道：“如果連昆侖也忘了修仙的原因，那這世上最後一條仙路也就斷了。”

  張千問苦笑著搖頭道：“如果這世上還剩下最後一個修仙者，那一定是昆侖。”

  “隻是，希望那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

  方山看向張千問，他看見張千問的眼中閃爍著莫名的光芒，此時的他看不出來，那是一抹悲傷，也是一種堅定。

  他隻是突然覺得，眼前的年輕道士好生孤獨。

  不過這種孤獨沒有停留在張千問身上多久，他展顏一笑，道：“不過在成仙之前，飯還是要吃的。我們還是趕緊落座，等著群仙百珍燴開始吧。”

  他話音剛落，突然，一陣聲浪自遠處傳來。三人聞聲望去，才知聲浪是從蝴蝶山穀的位置傳來的。

  那群彩衣飄飄的女子此時已經走下了座位，猶如眾星拱月一般把一個身穿紅袍的青年男子圍在了中間。從圍觀眾人的議論聲中聽得出來，那男子戰勝了眾多對手，從一眾男子中脫穎而出，成為了蝴蝶山穀所有姑娘的雙修伴侶。

  圍觀眾人看著被眾美環繞的紅袍男子，個個雙目噴火，嫉妒的心思就要透過眼睛化作利箭把他射成篩子。可是他們卻沒什麽辦法，因為那紅袍男子剛才展露出的實力實在驚人，身上的光芒確實把所有對手都掩蓋了下去。

  沒看見那些蝴蝶山穀的彩衣女一個個都恨不得當場把他吃了嗎……

  張千問遙遙地看著那被圍在中間的紅袍男子，突然覺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便不由得運足目力細細望去。待到那男子轉過頭來，張千問看清他的麵目後，他渾身一震，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方山兩人注意到了張千問的異樣，還沒等開口詢問，便見這年輕道士怒眼圓睜，向著蝴蝶山穀地方向大喝一聲：“姚耐姬！”

  他這聲大喝蘊含著功力，瞬間壓過了場中的所有的嘈雜聲，清晰地傳入了遠處那紅袍男子的耳中。

  那紅袍男子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渾身大震，原本就要溜進身側女子懷中的手也像是被燙到腳的貓一樣飛速地抽了出來。

  “師兄？！！！”

  姚耐姬心中高呼一聲“危矣”，頭也不轉，撒腿便逃。

  這邊，張千問見自己師弟要跑，抬腳便已踏出數丈，直追而去。不過眨眼的功夫，兩人竟然齊齊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方山的眼角還留有張千問的殘影，感知卻告訴他張千問已經在數十丈之外了。

  “好快！”

  他抬頭望去，隻看見一紅一白兩抹顏色消失在了視野之外。隻留下了場中人麵麵相覷。

  “哎呀，姚公子！”

  “姚公子別走啊～”

  彩衣門的女子眼看著到嘴的“美味”就這樣飛走了，紛紛大驚失色，連忙舞動彩衣追了上去。

  場中安靜不過一分，頓時又是一道更大的聲浪翻湧而來。

  “哈哈哈哈哈……”小白捂著肚子笑個不停，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我看，昆侖山也忘了修仙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小白的笑聲和其他人的議論聲就沒有停下來。

  直到群仙百珍燴正式開始。

  晌午時分。

  本是太陽高照的時候，卻被幾抹雲彩遮住了刺目的陽光。紅葉山莊之內，清風吹過，樹葉聲沙沙作響。

  樹葉的聲音不低不噪，能舒緩人的心情，可是院中人聲鼎沸，卻是破壞了這份情致。

  此時場中人一一落座，來回走動的乃是紅葉山莊的仆人。他們隊列有序，手持托盤，把一碟碟美味佳肴放在了眾人麵前。

  方山看著一個個穿著打扮暴露的女子來來回回地走動，一時看花了眼，心中還以為這些女子就是群仙百珍燴的群仙。直到小白注意到了方山的眼神，臉色一沉，一把把他的腦袋撥了回來。

  “看什麽！還不快吃飯！”

  方山沒有理會小白莫名其妙的情緒，把目光放在了桌上的菜上。但是他立刻又把目光移開，放在了小白的臉上，

  “這都是些什麽？這能吃嗎？”

  “瞧你那副沒見識的樣子～”

  小白笑吟吟地給他夾了個菜，抬了抬眉毛：“試試？”

  方山看向眼前黑乎乎的圓球，深度懷疑這是一份烤糊了的麵團。

  “這能吃？”

  “當然能吃！”

  “你確定？”

  “你到底吃不吃？！”

  方山拿起筷子杵了杵盤子裏黑團子，心想小白絕對是要捉弄自己，於是他微微用力，戳破了團子焦糊的外皮。

  外皮破裂，一股香氣撲鼻而來。方山定睛看去，發現團子黑乎乎的外皮之下竟是露出了黃澄澄的顏色。一股熱氣自破裂處噴湧而出，香氣隨之而來，方山精神一震，立刻明白，原來這團子是要剝了皮才能吃的！

  “哼，沒意思～”小白見方山沒有上方，撇了撇嘴，自顧自地吃自己的東西去了。

  方山暗道好險，又覺得自己真是機智。於是他剝開所有外皮，顯露出了一隻金黃色的圓團子。

  看著就很有食欲。

  他拿起團子，張開嘴就要咬下去。可是就在這時，他眼中屬於自己的“勢”突然急轉直下，咬合的動作頓時僵住了。

  方山眼睛一瞥，正好看見一旁小白那一抹迅速落下的嘴角。

  緩緩放下團子，方山麵無表情地說了句：“這個一看就不好吃，我不吃了！”

  小白原本都打算好要嘲笑他了，見他突然變卦，不由得急了，轉過頭來便說道：“你看這團子多好看，怎麽能不好吃呢！”

  “快吃，快吃～”

  “不吃，就不吃！”

  兩人那些團子一番爭執，互相推搡著，最後小白竟然伸手抓下了一瓣團子，眼疾手快地就要向方山嘴裏塞去。還好方山精神集中，趕緊閉上了嘴巴，這才沒有中招。

  然後，金黃的麵團就這樣抹在了方山的臉上。

  “你！”

  方山手上的動作當然比不過小白，他隻覺得小白的雙手無孔不入，自己怎麽擋也擋不下來。他知道小白武功厲害，連忙用道盡玄功防守，以勢擋住了小白的點穴手法，守住自己的嘴巴。

  小白見自己點穴不成，撬不開方山的嘴，幹脆那些麵團在方山臉上亂塗亂畫，幾下就把他畫成了大花臉。

  當劍三終於找到隱藏角落裏的小白時，兩人正打得火熱，就連小白的臉上也被塗抹了一道黑印。

  劍三臉色一沉，“這倆熊孩子吃個飯都不消停啊……”

  他連忙拉開了兩人，“好了，好了，別鬧了！”

  他拿起一隻團子，剝開外皮，又把金黃色的部分取下來，最終露出了藏在最裏麵的一顆白玉似的珠子。

  “這道菜叫作蚌女藏仙。這個名字可是有來頭的，它關乎著一個美麗的故事……”劍三拿著團子就要向兩人解釋，卻被小白伸手阻止了。

  “好了，我沒興趣知道這些。你來找我們有什麽事？”

  被打斷的劍三咳嗦了一聲，隻能把美麗的故事咽進了肚子裏麵。“兩位是紅葉山莊的貴客，我已經在最好的位置給兩位留了座位，不知是否有意？”

  小白和方山對視一眼，點頭同意了。

  在劍三的帶領下，兩人來到了院子靠裏麵的位置，一張大桌子麵前。

  與他們之前坐的桌子不同，這張大桌子上已經擺滿了各色各樣的湯菜，如果方山數一下，就會發現桌上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樣。

  小白看了眼圍在桌邊的人，發現盡是些不認識的，不過他們個個氣度不凡，看起來實力也不錯。那個齊老和胡紫狐不在這裏，應該是不夠資格。至於張千問，想來劍三也沒有再找到他。

  桌上人見劍三親自接來了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竟然還是殘疾，於是暗暗猜測兩人的身份。

  劍三走到主座位，又把小白兩人安排在自己身邊，笑著向眾人引見道：“這兩位是……”

  小白淡淡看了劍三一眼，暗含警告。

  劍三麵容不變，“……是我的朋友……”

  他又要向小白引見桌上的其他人，“這位是……”

  卻又被小白打斷，“好了，我沒興趣知道，快開飯吧！”

  劍三剛到嘴邊的話再次咽了下去，向著自己要介紹的那人尷尬地笑了笑，最後隻能吐了兩個字，“大家，吃好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