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作者:川瀾      更新:2021-10-29 03:49      字數:4607
  城南公館的房子從地庫到樓上有電梯直達,方便輪椅進出,薄時予上樓後,家裏負責照料他日常生活的中年夫妻倆就快步迎出來,張羅著給他換藥。

  西裝長褲卷起,腿暴露在空氣中,那些觸目驚心的疤,不斷反複發作的猙獰傷口就再也無所遁形。

  夫妻倆退休前也做過醫護工作,即便早看慣了,每次近距離麵對的時候依然會忍不住回避一下目光。

  傷得實在是恐怖。

  薄時予垂眼看著,神色平靜,手中還捏著那塊鋒利的陶器碎片。

  等藥瓶和繃帶剛收,江原就匆匆從外院進來,皺眉低聲說:“時哥,舞蹈學院的陳院長過來了,身邊還有醫大楊校長和兩個孩子,拖家帶口的。”

  陳院長自從薄時予走後就坐立難安,尤其後來聽見梁嘉月父親那邊接了個電話,說克瑞醫療似乎對下一季的訂單計劃有變,梁父差點當場背過氣去,把他嚇得夠嗆,生怕薄時予遷怒,急慌慌找了醫大的楊校長來登門求情。

  楊校長自認跟薄時予私交不錯,正好接倆上幼兒園的孫子放學,幹脆一塊兒領過來。

  薄時予望著坐在對麵的兩人,眉目溫潤說:“我不可能拿病人做籌碼。”

  陳院長這才放心,連連稱是,倒是楊校長好奇,直來直去問:“時予,那女孩子到底是誰,跟你啥關係。”

  薄時予靜靜說:“叔侄。”

  楊校長一拍大腿:“害,我說呢,這我就放心了,要不那幫天天纏著我搭線的大小姐不得把我給吃了。”

  他頓了頓又道:“說起這事來,時予,你年紀也不小了,認識你這麽些年,身邊好像一直沒什麽人,是不是該考慮考慮,就算暫時不結婚,也可以先談著嘛。”

  陳院長在一旁老實聽著,眼神微妙地落在薄時予的殘腿上,薄時予笑了笑:“我的情況您也清楚,何必呢。”

  楊校長張口想辯駁,又聞了聞滿屋的苦澀藥味,心有不忍,他對薄時予的傷情是知道些的,這都幾年了,還在折磨人,如果繼續反複發作惡化下去,很可能要麵臨更殘酷的截斷。

  但他也知道,薄時予這麽回答不過是在婉拒,他要是真動了那個心,就算沒有腿又怎樣,照樣一堆女人爭著往上撲。

  楊校長歎口氣,正想談些別的緩和氣氛,一抬頭驚了一下,厲聲道:“小兔崽子幹什麽呢!別亂動人家東西!”

  薄時予餘光偏過去,兩個小男孩貪玩兒,正擺弄窗邊一片落地的裝飾,桌上手機忽然震動,他眼中微閃,想到今天交出去的電話號碼,拿過來一看,是聖安醫院神經外科的辦公電話。

  “薄醫生——”聽筒裏十萬火急,“車禍急診!患者顱骨嚴重損傷,有生命危險,別人把握不大,需要您馬上回來進手術室!您今天的假休不了了!”

  薄時予簡短回答:“十分鍾。”

  楊校長和陳院長趕忙起身告辭,江原緊急送薄時予趕去聖安醫院,一路上替他憂心:“時哥,腿才剛上過藥,這怎麽辦,疼還沒壓下去。”

  薄時予說:“打麻藥。”

  神經外科是顯微手術,有眼睛和一雙手就足夠了,他讓這條腿失去知覺,就能心無旁騖地上手術台。

  傍晚,輪椅推入聖安醫院,走特殊通道直達神經外科手術區,負責給薄時予打麻藥的年輕小護士剛上班沒幾天,眼窩紅通通地下不去手,盯著他輕聲囁嚅:“薄醫生,你這藥……”

  其實也不過就遲疑兩三秒鍾,薄時予掃了她一眼,直接接過注射器給自己紮進去,隨後摘掉腕上的觀音放好,全身消毒穿上手術服,換專用輪椅進入手術室。

  手術直到夜裏九點多結束,薄時予滿身血腥氣,麻藥效力還在,右腿如同消失,遲遲沒有恢複痛感。

  初秋的晚上已經很冷,他一身寒涼地回到城南公館,合眼靠在窗邊沙發上,本能地去摸扶手旁常年待在那裏的一件東西。

  然而撲了空。

  薄時予動作凝滯了一瞬,猝然直起背,眼裏無意識地劃過陰鷙厲色,該放置那件東西的地方被人翻動過,什麽都不剩了。

  右腿也在這個時候逐漸恢複起刺骨的脹痛,神經似乎牽連著全身,扯出無數透明絲線,瘋湧般纏裹住心髒,無底線地向內勒緊。

  一直在家的夫妻兩個極少見到他這樣,平常的溫雅像冰層碎裂,坍塌著露出真正心狠難測的那個人。

  “時予,那陶俑總放在小沙發邊,知道你在乎,我們哪敢——”

  薄時予知道不是家裏的人,城南公館接待外客很少,整天隻有楊校長一行來過,他嗬斥小孫子的時候,那兩個男孩兒就在窗邊,沙發附近的位置。

  薄時予撐著拐杖站起身,撥通楊校長的電話,不等對方寒暄,開門見山問:“您下午走得太急,孩子有沒有什麽東西忘在我這裏了。”

  楊校長一懵,心說沒啊,轉念嚐出這話裏的意思有些不對,薄時予大約是在保留體麵,他反應很快地追問:“是不是你那邊少了什麽,讓這倆手欠的小崽子給帶走了!”

  薄時予在聽筒中徐徐淡笑:“一件小擺設。”

  楊校長聽他在笑,後脖頸反而有點炸,立即把倆快睡著的孫子揪起來審問,終於有一個哇哇大哭說:“就隻是一個舊玩具啊,我,我看著好玩兒就拿了,可是,可是——”

  在前麵一句說出口的那刻,薄時予就掛斷電話,連夜讓江原開車,一路風馳電掣趕到楊院長的家門外,江原速度夠快地從後備箱放下輪椅,但薄時予等不及,握緊拐杖走向大門。

  楊院長大步往外迎,一見薄時予就愣了,男人身形筆挺,撐著拐杖站在門廊的燈光下,猶如被月色洗練,鍍著一層疏冷的霜,五官深刻得有些陰戾。

  他很久沒見過薄時予站起來的樣子,才恍然發覺他這麽高,壓迫性與生俱來一樣,讓人心窒。

  “時予,你說的是個陶器吧,確實是小孩兒手欠拿了,我剛揍過一頓,但……”

  楊校長為難地欲言又止,屋裏隱約還有孩子哭聲。

  薄時予血色很淡的唇彎了彎:“沒關係,弄髒也沒事,我隻是想帶回去。”

  楊校長老臉丟盡地說:“……碎了,那孩子打死不說,也不知道扔在哪,時予你看——”

  薄時予神色沒有多少變化,溫聲說:“我去問問可以嗎?”

  楊校長哪能說不行,越發覺得這事情有些嚴重了,小男孩本來還在哭著討爺爺心疼,一對上薄時予的眼睛就呆了,被蠱了似的怯怯指向後院:“我,我埋在土裏了。”

  薄時予禮數周全,略微欠身跟楊校長說了聲抱歉,隨即撐著拐杖走向後院,江原要哭了,他現在指不定得多疼,急忙往前追想讓他坐下。

  楊校長血壓突突往上跳,忙叫家裏的阿姨去找鏟子,薄時予注視著腳下潮濕的泥土,應該是小孩子經常搞惡作劇的地方,很髒,他有些吃力地俯身去碰,江原攔著,但他蒼白的指尖已經撥出一個碎塊。

  沾滿了汙泥,很舊的一個粗糙陶俑。

  是小女孩兒聖誕夜乖乖花兩三個小時親手做好的一件幼稚作品。

  他做的那件小,精細些,她做的這件大,蠢萌,憨態可掬。

  保姆急慌慌把鏟子送來,薄時予抬了抬眼,低淡道:“別用工具,容易弄壞。”

  他腿不方便,艱難彎著,楊校長和江原麵色都泛了白,上前用手幫忙。

  薄時予不需要誰,不久前才挽救過人命的那雙手,毫不吝惜地攪在泥裏,把陶俑的碎塊一點點翻出來,隨後脫下身上價格不菲的風衣死死包裹住。

  手機在震動,持續不斷。

  薄時予手上都是汙跡,襯得膚色像深山積雪。

  來電是個陌生號碼,他接通,聽筒裏安靜了片刻,漸漸傳來輕綿的呼吸,少女的聲線在夜裏尤其慌亂。

  “哥,我舍友嫌我麻煩太多,說惹不起我,把我趕出來了,今天太晚,樓裏沒有空床位能安排。”

  “我沒那麽多錢住貴的酒店,校外小旅館又經常出事,我害怕。”

  她幾個字夾在風裏,帶著無措的祈求:“你可以……來接我嗎?”

  -

  沈禾檸屏息掛斷電話,身旁三個緊緊捂著嘴的舍友才集體爆發出來:“我靠檸崽,你還有這一麵!我真應該拍下來發遍全校,讓那些天天寒風裏苦等你的富二代們擦亮狗眼好好看看,保準你明天就是校園網頭條。”

  “到底誰啊,能值得你這樣。”

  “還叫哥,真哥哥還是情哥哥!”

  “說起來,你要是真的套路成了,這一走還不知道幾天回來——”舍友掏了掏手機,“你還接單不,差點忘告訴你,有兩個醫大臨床的學姐想重金聘你,幫忙去要個微信號碼。”

  沈禾檸聽見醫大就神經敏感:“什麽微信。”

  舍友點出來一張模糊的偷拍照,照片上的男人側著身,白色襯衫淡金眼鏡,完全是一張價格高昂的手繪剪影:“就這尊大神,臥槽我一看也迷糊,醫大還有這種水準的教授,當場就想拋棄我愛豆去粉他,學姐說了,大神在醫大江湖人稱溫柔暴君,夠言情吧!”

  沈禾檸撥了撥吹亂的頭發,先讓舍友把這張偷拍發到自己手機上,然後刪掉她的,在她怒吼聲裏抽了抽凍紅的小巧鼻尖,微笑說:“謝謝了,我就是覬覦溫柔暴君,想去給他做王後的。”

  三個舍友被過大信息量砸懵,指著她半晌沒說出話來,沈禾檸心髒在胸中空空跳著,就算站在風聲呼嘯的路口,仍然覺得呼吸困難。

  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容許她的接近。

  沈禾檸安排好學校裏的善後,把舍友們哄回去,一個人留在舞蹈學院側門這條僻靜的窄街上。

  夜裏十點多了,路上早就沒有人,她穿著一條單薄長裙固執地等。

  也許她應該矜持,應該知情識趣地別打擾他,就算這場僭越的暗戀再難捱,他也沒有義務來買單。

  但她已經用盡了全力去忍,還是做不到。

  她少女時所有的情感,日日夜夜藏在日記本背麵和小紙條裏反複寫過的“薄時予”三個字,每一次夢裏撲向他又驚醒的無望,那些跟著他一步一步走過的時光,都是烙印。

  哪怕這些感情在已知人的口中都是齷齪不要臉,不自量力,連他本人都劃清了界限,她也想去靠近他,拚命爭奪一點點光。

  覬覦自己哥哥是罪過吧,如果再改成小叔叔,就更像是在背德了,他要是真知道,說不定會多生氣。

  窄街路口的轉角處,遠遠停著一輛車,在劣質的路燈下,黑色車身幾乎隱匿在夜色裏。

  薄時予坐在後排,透過車窗,沉默望著風裏瑟瑟發抖的身影,這麽冷的晚上,她隻穿一條裙子,一個人等在無人的街上,像迷途的鹿。

  他打開風衣做成的包裹,將那片沈禾檸遺漏在車上的碎片放到中間,把兩個支離破碎的陶俑合在一起。

  車內很暗,他的大半張臉都被遮擋住,隻剩收緊的下頜和唇角。

  檸檸永遠不會知道,四年前的端午雨夜,並不是他們的最後一麵,今天在醫大的課堂,也不是四年後的第一次重逢。

  她十八歲成年的生日他有在場。

  十九歲她剛考上大學,參加私人舞團,在一個小劇院裏跳洛神賦,衣裙質量不好,騰空而起的時候,上身的薄紗損壞脫落,隻剩抹胸長裙和雪色的肩膀,她嚇壞了,含著淚落在台上時,全場看得入神,他在劇院二樓驚心。

  那天夜裏,他殘廢的右腿疼得蝕骨,猶如突然站在深淵之側。

  平生第一次,對自己嬌慣著長大的,年僅十九歲的妹妹動了邪念,是不是應該打入地獄。

  他可以自控,碾滅所有不該燃起的苗頭,跟她的關係理應到此為止,她會長大,即使今天等了一夜沒人來接,她也不會遇到什麽危險,明天總有更好的出路。

  他家的小禾苗,沒有那麽弱。

  薄時予按住手腕上冰冷的觀音像,旁邊有車經過,燈光短暫晃過他的臉,眼尾眉梢盡是不動聲色的堅冰。

  然後沈禾檸蜷縮在街邊,頭蔫蔫垂下,捂著嘴打了個很輕的噴嚏。

  她手夠小了,這樣擋在臉上,還是從鼻梁到下巴遮了個嚴嚴實實,更顯得委屈懵然。

  薄時予額角微跳。

  沈禾檸不記得等了多久,腳快要僵住時,一束雪亮燈光跟著輪胎碾磨聲呼嘯而至,後排車窗緩緩降下,開足的空調熱意湧動。

  男人細框的眼鏡邊折著鋒芒,側過頭看她,兩個字無波無瀾。

  “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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