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作者:川瀾      更新:2021-10-29 03:49      字數:4978
  一把輪椅的空間實在有限,薄時予離得很近,說話時胸腔的震動牽扯著沈禾檸心跳。

  她後頸被捏得發燙,脊背一陣陣竄著隻有自己知道的麻癢,手忙腳亂扒拉長發擋住充血的耳垂,差點衝口而出問他要怎麽收拾,但話還沒說出來,就注意到自己現在的姿勢。

  雙手撐在他肩上,發梢跟那條眼鏡鏈糾纏在一起,腰隻是虛虛撐著,全靠兩邊膝蓋壓著他的雙腿借力,輪椅都被她衝撞得往後滑動了一小截,而他的腿……

  沈禾檸心一墜,臉色有些白了,趕緊放開手從他身上下來,動作太急,頭發鉤住也不自知,被拽掉了幾根攪在鏈子裏。

  她眼窩還是溢滿水的,一邊抽氣一邊死死盯緊他腿,恨不得穿透那層黑色西裝褲看清裏麵的情形。

  明明外觀還是過去那樣筆直勻長,除了略微偏瘦一點,根本沒什麽差別,怎麽可能……是那些人嘴裏的“殘疾”。

  沈禾檸不能相信,薄時予已經看透她在想什麽,手指不在意地拂了下被她壓出來的褶皺。

  怕他直接講出太驚人的話,沈禾檸眼簾微微發抖,搶著問:“是生病了嗎?恢複期沒力氣才坐輪椅的是不是?”

  她凝視著薄時予的唇形,在那個“不”快要發音的時候,又急忙改口:“或者就是意外受傷了,要等幾個月才能正常走路?”

  “走不了了,”薄時予鏡片後的雙眼深得無底,毫無人情味的,像談論別人的事一樣緩聲說,“車禍,右腿廢了,以後應該都需要坐輪椅,偶爾也能拄拐杖,畢竟還有一條能用。”

  沈禾檸迷茫望著他,想從他神色裏找出一絲以前的逗弄,然而什麽都沒有,那個人像身處在一團再也看不透的濃霧裏,一切都被嚴絲合縫地冰封和隱匿起來,看似平和,實際拒人於千裏。

  “什麽時候的事?!”她問得激烈。

  “去年。”薄時予答得清淡。

  “在哪!”

  “德國。”

  沈禾檸隱隱覺得哪裏不太對。

  但太多感情轟炸下來,她顧不上去追究細節:“所以你去年車禍,受了這麽重的傷回國,又來醫大任教,一年……可能不止一年,將近兩年的時間,你完全沒想過告訴我?如果不是我今天撞見你了,你準備什麽時候才把我記起來?”

  她的質問並不咄咄逼人,反而語速很慢,字字攪著彌天的委屈,眼睛不肯眨動,就那麽一瞬不錯地迎著他。

  哭起來也是少女極動人的甜稚和純美,安安靜靜,水珠順著瓷白的腮邊往下滾,一顆顆掉在腳背或是地麵上。

  她從他身上下來,連鞋都還沒穿。

  沈禾檸本以為能等到薄時予一句解釋,哪怕就幾個字敷衍,然而他隻是略略瞥了眼她光裸的腳:“把鞋穿上。”

  這比一拳打空還要難受,沈禾檸執拗勁兒上來,當著他的麵,專門離開已經踩熱的那塊地板,換到旁邊更涼的位置。

  薄時予對她的反應點點頭,控製輪椅向前了少許,沈禾檸緊張睜大眼,以為他動怒。

  她忍不住後悔,剛想乖一點,就看見他停在她的鞋邊,俯身拾起來,睨著她,最溫和的口吻問最冷厲的話:“沈禾檸,你翅膀硬了,敢替人上課,還打算欺負一個腿不能動的殘疾人?”

  沈禾檸不喜歡他這樣形容自己,可又恍惚覺得他是刻意的,他就是在存心對她強調。

  她簡直想大哭,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欺負誰,她從薄時予手裏搶過鞋,看了看身邊並沒有其他椅子,於是往薄時予身邊挪了兩步,鼓起勇氣坐在他沒有傷的左腿上。

  不是別的方法不能穿,是太想靠近他,日思夜想渴望了四年多的人就在這裏,隻要能和他親密一些,即使一分一秒她也想要。

  女孩子脊背纖薄,常年跳舞塑成了玲瓏旖旎的弧線,上身衣服很貼,勾勒著形狀美好的蝴蝶骨,像不知不覺成熟起來的嬌嫩幼鳥,要振翅飛出某人的巢。

  薄時予眯了下眼,手抵到沈禾檸的背上要推開,她卻偏偏沒坐穩,眼看著要順著他長褲布料滑下去。

  他骨子裏嵌刻著本能,不需要多考慮,手臂已經穩穩把人扣住撈了上來。

  沈禾檸忍著變調的呼吸,回頭看他,小聲喊:“哥。”

  從前她這樣叫,他最受用,但這一次,薄時予隻是手掌蓋住她後腦,讓她轉過去,就這樣半禁錮著說:“叫小叔是對的,以後不用改,我們之間沒有親緣關係,說到底隻是父輩之間的舊交情,你跟我,是應該按薄家世交的輩分來算。”

  “不管你在我身邊生活多少年,現在已經長大了,可以獨立,不需要再想著過去那段日子。”

  “我受傷,回國,工作,不是忘了告訴你,是沒那個必要。”

  “沈禾檸,”男人的聲音清冷平和,“我沒有多少時間來哄你,你調整好情緒,走出這間辦公室去做自己的事,我很忙,身體也有人照顧,一切都和你無關,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意外,我們不會見麵。”

  男人並不嚴厲,甚至可以算是矜雅地娓娓道來,但一雙手仍然把她困著,字字都在宣判死刑:“得到這些回答夠了嗎?”

  看到她鞋子穿好了,他將她往外一推,濃墨浸染的瞳仁裏不存在任何多餘色彩,唇邊緩緩露出些許疏離笑痕,注視著她說:“江原,送客。”

  助手江原險些從門外摔進來,小心地探頭往裏看時,臉上有絲可疑的紅。

  沈禾檸一句話都沒有再說,就這麽背對著薄時予朝前走,彎腰撿起扔在地上的包,到門口時速度更快,不回頭地跑出去。

  江原看她烏發紅唇地在麵前經過,都有一刹那的心驚,轉頭對上薄時予溫度驟跌的雙眼,趕忙抹了把臉,恢複正色:“時哥,外麵想找你的學生我都請走了,現在回城南家裏還是去醫院?”

  隔了半晌,薄時予才答了聲“城南”,從教學樓出去的路上江原始終大氣沒敢喘,直到坐進車裏,他神經還在時刻繃著,無意中從後視鏡看到薄時予摘下了眼鏡,垂眸握在手裏,之後手指動了動,似乎在整理什麽東西。

  江原好奇地悄悄扭頭,禁不住瞳孔地震。

  車停在醫大院內的戶外停車坪上,那陣雨已經過了,有一點金紅色湧出雲層,透過深暗玻璃斜照進車裏,籠在薄時予身側。

  他低著頭,用近於精密手術中的神情,仔細拆解著纏繞在眼鏡鏈中間的幾根黑色長發。

  頭發太細,鏈子的節點更細,糾葛在一起等於死結,然而他一言不發,蒼白到偏病態的手指用盡了萬分小心和耐性,把兩者緩緩分開。

  江原不知怎麽看得膽戰心驚,忙去儲物箱裏找個小號垃圾袋拆開,準備接過那幾根頭發。

  薄時予卻把眼鏡鏈扯下來扔了進去,將頭發折好,愛惜地握進手裏,靠向椅背,指骨略微泛白。

  眼前一幕震驚江原,他吸了口氣,餘光意外瞄到什麽,試探說:“時哥,你看那不是……”

  薄時予抬眼。

  車窗外不足十米的小路邊,沈禾檸抱著包坐在石凳上,彎下腰肩膀抽動,不止一撥經過的男生過去搭訕。

  沈禾檸對外界環境沒什麽感知,力氣都用來壓下心裏翻湧的苦味,包裏手機已經震動了幾輪,還在不停地打,她終於直起背接通。

  “禾檸,在哪,馬上回來!”對方在一片嘈雜聲中尖叫,“梁嘉月他媽的來砸場子了!借著找東西的名頭,進宿舍把你床鋪翻個底朝天,你枕頭底下那個小陶俑剛掉地上摔碎了——”

  沈禾檸腦中“嗡”的一響,猝然站起來,臉上水跡用手背三兩下蹭掉,桃花眼裏湧出張揚的厲色,外套都來不及穿好,徑直衝向醫大校門,往舞蹈學院的方向趕。

  幾米之外,靜靜蟄伏的車內空氣凝固,江原等了許久,等來薄時予一句淡然的“開車”。

  車輪碾過校園裏的滿地落葉,駛入主路,正巧從舞蹈學院正門前經過,沈禾檸也到了這裏,濃藍的裙角在風裏被吹亂。

  女孩子的腳程能有多快,就算車啟動再遲,她能做到同步,也足以看出急切。

  車和人隻是刹那的交錯,很快分道揚鑣,繼續混入車流中心,在開出近三個路口後,薄時予在後排睜開眼,掌中的長發磨礪著皮膚,有些鑽心的酸癢刺疼。

  他捏了下眉心:“調頭。”

  -

  沈禾檸住在女生宿舍9號樓306,四個人的房間此刻一片狼藉,另外三張床倒是問題不大,而她的慘不忍睹,被褥用品被隨意翻過,那個愛護了多年,天天放在枕頭底下的舊陶俑就碎在床腳邊。

  陶俑是那一年聖誕夜,薄時予手把手教她,一起塑成的禮物,她當成珍寶。

  “禾檸,梁嘉月太欺負人了!不分青紅皂白就領人進來瞎折騰,非說你拿了她東西,這不鬼扯嗎?!”舍友氣得大罵,“她不就是仗著家裏作威作福?搶你主舞還不夠,找茬兒找到家門口了!”

  沈禾檸蹲下去把陶俑碎片收拾好,就問了一句:“她去哪了。”

  不用舍友回答,古典舞的輔導員直接來敲門,無奈地壓低聲說:“梁嘉月父親來了,在院長樓裏,急著喊你過去,你當心點。”

  沈禾檸跟梁嘉月的恩怨,全係新生都心知肚明,梁嘉月家裏背景深厚,從小被父母寵壞,習慣性作威作福,父親也溺愛,大手筆給學校砸了不少錢來建新藝術館,梁嘉月進學校以後理所當然處處要做C位,可惜不巧碰上了沈禾檸。

  沈禾檸是文化課和專業課雙料第一,相貌身段水準都跟她不在一個量級,按慣例迎新晚會上有一段新生表演,但主舞隻有一個,今年又尤為特殊,晚會規模空前,有著名大導要來選新麵孔在電影裏跳一段獨舞。

  晚會主舞的人選沈禾檸實至名歸,梁嘉月勢在必得,就為這事掀起了不少浪,連係裏的主任都出麵來勸沈禾檸讓讓,她隻是笑眯眯問:“憑什麽。”

  梁嘉月目的不成,知道沈禾檸沒靠山,就想著法來找她的不痛快,沒想到她性子也難惹,幾次都碰了釘子,今天竟然搬出家長來。

  沈禾檸在包裏翻出一根發帶,把頭發簡單紮好,禮節性敲了敲院長辦公室的門。

  哥哥教過她,就算是要打人,打之前也得講禮貌。

  她進去一看院長坐在沙發次位,梁嘉月她爸坐主位,院長還滿臉是笑,就已經明白自己是個什麽處境。

  梁嘉月見沈禾檸來了,鼻子裏輕輕嗤笑,輕蔑斜她一眼,跟自己父親介紹:“就她,剛入學就跟畢業的學長在校外亂搞,自己私生活不幹淨還總想搶我主舞——”

  沈禾檸歪了歪頭,乖巧地朝院長一彎唇,恭恭敬敬打了個招呼,然後鎮定拉開包的拉鏈,把裏麵特意裝好的東西朝外一揚。

  照片紙張洋洋灑灑一片,都是梁嘉月開學以來幾次考評難看的成績單和跟不同學長肆無忌憚的約會照。

  梁嘉月沒想到沈禾檸有備而來,快要氣瘋,顧不上自己在哪,衝上來就要打沈禾檸的臉。

  沈禾檸動作比她更快,在還沒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揪住她衣襟往前一扯,一巴掌幹脆利落甩在她臉上。

  “啪”一聲脆響驚呆整個辦公室,梁嘉月臉都歪到一邊,一時間連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沈禾檸無害地笑著問:“砸人東西好玩嗎?空口汙蔑好玩嗎?讓你手賤嘴賤。”

  院長騰的站起來,梁父之前還縱容地看著自己女兒撒野,此刻卻勃然變色,氣急敗壞指著沈禾檸:“你什麽東西!學校從哪招來的垃圾貨色!有人生沒人養的,有沒有家教!”

  梁嘉月見有人撐腰,更肆無忌憚,又要朝沈禾檸伸手,沈禾檸豔色的眉眼露出凶氣,抬臂就想還擊,緊閉的辦公室大門竟突然從外一動,“砰”的被人推開。

  沈禾檸沒看到別的,先看到了一抹黑色輪椅的邊角,心跳一窒,全然空了。

  她屏住呼吸,反手抓著梁嘉月的手腕,替她把偏移的位置擺正,隨後輕飄飄把她那隻手蹭在自己白淨的臉頰上,緊接著受重傷了似的低泣一聲,捂住臉無助地退開兩步。

  這全套操作行雲流水,再配上一張清純無辜校花臉,完全是我見猶憐小可愛,聞之落淚小白花。

  梁嘉月徹底看傻,忘了動作,還呆呆舉著手。

  沈禾檸就這麽身嬌體軟地眨著桃花眼,心跳如雷,有些目眩地看著輪椅被人推入。

  梁父還預備大發雷霆,但在看清來人的一瞬,言語動作同步凝固,臉色僵硬地變了幾番,反射性朝他俯身,磕磕絆絆叫:“薄,薄先生,您怎麽會在,這有點家事,您見笑了。”

  院長也愣了,略顯惶恐地離開座位,大步往前迎,試圖替代江原去推輪椅,彎下腰謙恭問:“薄醫生,是有事嗎?你今天難得有空過來,應該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去校門口接。”

  輪椅上的人似乎低低笑了聲,極淡,不等分辨就散掉。

  他逆著偏斜的日光,五官輪廓一半隱在暗影裏,身上披著件深色西裝,襯衫袖口隨意翻折,腕間懸著的小觀音是普度眾生的樣子。

  他朝旁邊動了下指尖:“來。”

  某扇了別人巴掌的天然無辜小可憐捂著臉蛋兒,邁開小步子,委委屈屈到輪椅邊半蹲下,淚光瑩然地仰起頭。

  男人視線掠過她,把帶著體溫的西裝罩在她肩上,曲起的指節順帶刮了下她眼尾。

  隨後,銀邊鏡片後的一雙黑瞳不疾不徐抬起,薄時予的聲線平緩溫和,卻字字森涼入骨。

  “不巧,我也是家事。”

  “傷了我們家檸檸,又說我們家檸檸沒有家教的,是諸位中的誰?”

  ※※※※※※※※※※※※※※※※※※※※

  今天所有評論發紅包!

  ——

  感謝在2021-10-13 22:01:07~2021-10-15 00:21: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李蝸蝸 2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穆 3個;李蝸蝸、van 2個;小寶貝、七崽嗷、露水畫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想補午覺 9瓶;毓瑾硫年 5瓶;李蝸蝸 3瓶;40204956、一隻大丹楊、ONL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